第二部 第一章 桃花酒(第9/14页)

谁在哭?是谁抱着所爱之人,哭得如此悲伤?他模糊地想。

“是老夫当初一时糊涂,活活拆散你们青梅竹马,这么些年来心中愧疚。如今素心已归,若蒙贤侄不弃,愿再结秦晋之好,不知意下如何?”

他手中的针已经刺入了她的印堂。一丝鲜红的血自入针处缓缓流出,有如细小蜿蜒的蛇,流过她的脸。

如何?能娶程素心,是他一生最深沉,最美好的梦境,如今竟然要成了真。他还能如何?

最后一根金针让他高高举了起来,却轻轻地落了下去。这一针需凝神静气,绝不可有丝毫差错。他的手悬在半空,原本是极稳的,却不知怎么地轻轻一抖:眼前所见的,竟并非是面色蜡黄的小女孩,而是紧闭双目的少妇——面如芙蓉,眉若秋黛,正是素心。

直到入了洞房,慕云生都还在恍惚当中。他立在洞房里,望着红烛垂下泪来,灯花跳动,哔剥作响。

聂氏对他的接近毫无察觉,等他抓住她的肩膀之刻,才惊惶地叫起来。他无暇解释,将两根金针刺入了那小女孩的阳白穴,她湿透的身躯猛地一颤。他不敢停顿,再取了两根,刺入鱼腰。

新娘子端坐床边,桌上已经准备好了两只酒杯,是剖开的葫芦的形状,一旁的酒却不是女儿红,是一只通体透明的酒瓮,里面朵朵桃花起伏。慕云生犹如被雷电击中,愣在当场。

他轻轻地握了握手,紧接着猛地跳入了河中,一路涉着水花,深一脚浅一脚地朝聂氏赶去,一面从怀中取出了一只紫檀木盒,托在手中,飞快地打开,取了金针在手。

桃花酒。对的,是这个名字。可他为何会知道?

说来也奇怪,那酒液入喉,有如春风拂面,整个人都轻飘飘起来,四肢百骸都灌满了力量。他若有所悟,一低头,望见原本颤抖的双手一点点地稳了下来。

新娘子忽然来到了他的面前,自己抬手将盖头一掀,他只知道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眼角上翘,闪着翠绿色光芒,寸寸逼近,紧接着便尝到她唇上胭脂的滋味。是蜜糖一般的甘甜,叫人舍不得放开。

他先是一喜,接着后知后觉地想起,如今的他早已今非昔比,双手抖得如此厉害,行不得金针了。当下心中凄凉一片,取了那坛藏在怀里的桃花酒出来,直接掀开盖子,灌了好几口。

素心,素心。他的心抽泣着,喊着这个名字。即使是在大喜的夜晚,却也还是弥补不了内心的悲伤。

难不成——他脑中一闪,有如混沌之中劈进来一道闪电:三年前临安那场时疫,也有不少人高烧多日,水米难进,到后来渐入昏迷,浑身僵硬,犹如死去一般,但若探其脉象,尚有些许微弱残留。若用老头子留下的仁心针,以针摇法入阳白、鱼腰穴,指捻法入印堂穴,泄尽邪气,仍有唤醒希望。

既然如此,便让他多梦一会儿吧。

“走吧,芊芊。“他转身要走,小狐狸却跳下来,咬住他的衣角,朝那对母女的方向拖去。他不解地想要抢回衣角,它却只是不放,嘴里呜呜作响。

慕云生跟素心的第一个儿子,名为含璋。

现在想来,老头子当是对他寄予厚望的吧。若他在天有灵,瞧见慕云生如今这番穷困潦倒的模样,不晓得又会说些什么?

孩子满月的那日,慕云生摆下酒席,请了满堂的客人。他端坐在堂上,正在逗弄儿子脖子上的长命银锁,就有仆人来报,说是有人送了慕神医一份贺礼,一坛水晶瓮中的桃花酒。

“医者仁心,这套仁心针,当配你这心软之人。”

慕云生一愣,便将孩子交回给素心,跑出门去,只来得及望见牛车的一角,伴随着碌碌转动的车轮,拐过街口,便消失了。

老头子曾经叹过,他这人重情任性,又惫懒好酒,并非是做医生的好料子。可说归说,老头子还是倾囊以授,最后在死前,连祖传的金针都传给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