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第2/7页)

悸动便是这种事即将发生的预兆。明明知道由那里发生的事情鄙俗而丑恶,但这种激动必然含蕴着彩虹般的丰丽,和崇高一样灼灼耀眼。

和崇高不分彼此,那只能是奸佞小人。促进人们走向任何崇高事业和义勇刚烈行为的力量,以及唆使人们走向任何卑琐的快乐和丑恶的梦的力量,完全同出一源。伴随着相同预兆的悸动,是最不想看到的真实。假如卑劣的欲望只是闪现着卑劣的影像,这种最初的悸动没有闪现崇高的诱惑,那么,人们还可以保持平静的矜持而活着。抑或诱惑的根源并非肉欲,而是故弄玄虚、若隐若现,掩藏于云间的银色的崇高的幻影。那幻影简直就像一团“崇高”的鸟胶,首先将人们黏住,接着逼使人们耐不住焦躁而向往广大的光明。

本多按捺不住而站起身来,他瞅瞅隔壁黑暗的卧室,妻子确实睡着了。灯火明亮的书斋里只有他一个人了。自有历史以来,书斋里就只有他一个人,到了历史的终末,也只有他一个人呆在书斋里吧?

熄掉书斋的电灯。月夜,家具镶上了清晰的轮廓,抛光的整块榉木板桌面,水一般光洁耀眼。

本多背倚在靠近邻室的书架上,窥视那边的动静。虽说有些响动,但不像是入寝前的闲聊天儿,也许是难眠之夜,躺在床上讲故事吧,但一句话也听不清楚。

本多抽出十册西洋书籍,露出墙上的小洞。那西洋书的册数是固定的,书名也是固定的。那是父亲一代人留下的古旧的德语法律书籍,古色古香的烫金皮质包装。他凭借指头能感知每一本的厚薄之差,就连抽出的顺序也是一定的。从手指承受的重量,以及落满尘埃的气息上都能判别出是哪一本书。这种庄严的充满古趣的书的触感及重量,其排列的正确,是获取快乐必备的手续。他的最重要的仪式就是:郑重拆除这些观念的石垣,使一切满足于严冷的思想转变为卑怯的陶醉的手续。拿掉一本随之小心翼翼放在地板上,不发出一点响声。每取一本就是一阵急剧的心跳。第八本书尤为巨大,从书架上抽出的时候,积满快乐灰尘的烫金本的重量,累得手腕子都麻痹了。

他尽量不使头碰到任何地方,眼睛对准墙洞也做得分毫不差。这种娴熟的精妙至关重要。不论多么细小的事情都毫不动摇地一概重要。这就像举办典仪,为了窥探光芒耀眼的另一世界,对于任何细部都不可忽视。他就是独自处于黑暗中的祭司。他绵密地遵守着长期在头脑里反复琢磨好的各项程序(他囿于一种迷信,如果有一条忘记,就等于全盘瓦解),它首先将右眼悄悄贴在墙洞上。

看样子点着台灯,隔壁的房间只留有斑驳的光影。本多曾经叫松户稍稍变动一下床位,沿着墙壁留下一些空隙,因而两张双人床都在他的视野之内。

微明的灯光里,错综复杂交相组合的肢体,就在眼前的床铺上蠕动。白皙而丰满的身子和浅黑的身子,头脚各异,动作极尽放肆。那种姿态可以说是心灵同肉体的结合,酿制爱的脑髓,因尽量接近脑髓最远处而获得均衡,并自然地由此直接品味着亲自酿出的酒浆。布满阴影的黑发,和布满同一阴影的黑毛相互亲和,相互胶结,脸上碍事的鬓发成了爱的标记。灼热而圆润的大腿和灼热的面颊磨合、亲昵,柔软的腹部犹如月夜的港湾荡起粼粼细浪。听不见清晰的声响,但既非欢欣亦非悲叹的唏嘘流遍全身。眼下,相互被对方忽略的乳房,一边天真地将乳头转向光亮的一方;一边时时触电般地一阵颤栗。夜的深沉笼罩着乳晕,驱使那乳房微微抖动的遥远的逸乐,显现着将肉体各部置于疯狂孤独的境地。越是急于更近、更密切地互相融入对方,越是不能如愿以偿。远处,庆子染红的足趾一根根张开来,又随即闭合在一起。仿佛双脚踏在灼热的铁板上,足趾不断跃起,其结局,只能徒然蹬向那薄明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