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第3/4页)

“唉,小姐剃度之后,我也离开了绫仓家,其后只是在举行伯爵老爷葬礼时去过一次。夫人可能还健在,老爷去世后,变卖了东京的府邸,寄身于京都鹿谷的亲戚家里。还有,小姐……”

“你又见过聪子小姐吗?”

本多问道,心里不由一阵悸动。

“在那之后又见过两三次。我每次去看她,她都待我很亲切,还跟我说,今晚上你就住在庙里得啦。您看,她心眼儿多好……”

蓼科这回摘掉水气朦胧的眼镜,连忙从袖子里取出一篇粗糙的草纸,长久地捂住眼睛。当她拿下草纸的时候,眼眶周围露出一圈儿白粉剥落的痕迹。

“聪子小姐还好吧?”

本多又问了一遍。

“她当然很好。叫我怎么说呢,她越来越清纯、俊美了。那是洗去俗世恶浊的美,上了岁数之后,反而愈见雅致了。请您一定去看看她,想必彼此都很怀念吧?”

本多蓦然想起那个深夜从镰仓返回时,只有他和聪子两个人坐在汽车里一路兜风的情景。

……当时,聪子已经是个“他人之妇”了,可是作为女子,她实在有些不守礼法。

聪子预感到即将来临的结局,她的侧影充分显露出这样的觉悟。浓密的树木打黎明前的窗外闪过,这个背景映衬着聪子猝然闭上双眼的长长的睫毛。本多就像昨天一样,清晰地回忆起那颤栗的瞬间。

定睛一看,蓼科故作谦恭的面色已经消失,她正向自己这边窥伺。正如纺绸被拧过留下的疙皱,围在“人”字形口红的四周。嘴角两端的皱纹微微翘起,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两只眼睛像斑驳残雪中的枯井,瞳仁一转,倏忽闪现一丝媚态。

“本多少爷想必也很喜欢小姐吧?您的心思我瞧得出。”

经年累月的不快又被无端挑起,但比起这个来,蓼科那副媚态遮掩下的余热更令本多害怕。本多想转换话题,于是立即记起刚才委托人送的礼物。他从中拿出两个鸡蛋和一点儿鸡肉分赠给蓼科。

果然,蓼科伸手接过鸡蛋,露出喜悦和感谢的神情。

“哎呀,鸡蛋。眼下这时候,鸡蛋该有多金贵啊!好多年没见到了似的。这鸡蛋,哎呀!”

接着,她便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感谢的话。本多明白,这个老婆子肚子里没有吃饱。更使他惊奇的是,她把已经塞进提包的鸡蛋又掏出来,向着晚霞消隐、暮色苍茫的天空高高扬起:

“不带回家去啦,对不起,也顾不得什么脸面了。干脆就地……”

说罢,老婆子又将另一个鸡蛋恋恋不舍地举向淡蓝而昏暗的天空。鸡蛋夹在颤抖的衰老的手指之间,浮泛着致密而冷艳的光亮。

然后,蓼科把鸡蛋放在手心里爱抚了老半天。周围没有一丝响动,只能微微听到老婆子干枯的手掌和鸡蛋互相摩挲的声音。

至于在那里磕破鸡蛋,本多没有管这等事。他怕会干出什么不好的事情,所以不愿意插手。谁知蓼科格外灵敏,她在自己坐着的石头上磕破了鸡蛋。老婆子生怕掉到地上,她小心翼翼送到嘴唇前边,慢慢仰起头,对着晦暗的天空张开嘴巴,将蛋白蛋黄灌进闪闪发光的假牙缝里。流经口腔的一团儿黄莹莹的蛋黄倏忽一亮,蓼科的喉咙管里咕嘟一声,听起来贼响。

“很久没有尝到过这种高级的营养品啦,好像又从死里活过来喽。感到满嘴里都是往日那样的色香美味。您可知道,我做姑娘的那阵子,人们都称我什么什么小町哩!我想您怎么也不会相信的吧?”

蓼科的语调突然变得毫不在乎起来。

万物的轮廓尚未被暮色包裹的那一刻,看上去反而清晰、精致。眼下正是这个时候。废墟上焦黑的散乱的木材以及裂开的树木鲜明的颜色,连同积下雨水凹坑的扭曲的白铁皮等,令人不快地闯入眼帘。西边天际突兀矗立着两三幢黑魆魆烧毁的楼房,其间保留着一条朱红的霞光。那红色的断片穿透了焚毁的楼房的窗户。在那无人居住的废宅里,看过去犹如点燃一盏红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