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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沉默的墙(第2/4页)

墙是人在地球上占有一定空间的标志。承重墙天长地久地巩固这一标志。

墙是比床,比椅,比餐桌和办公桌与人的关系更为密切的东西。因为人每天只有数小时在床上。因为人并不整天坐在椅上。也不整天不停地吃着或伏案。但人眼只要睁着,只要是在室内,几乎每时每刻看到的都首先是墙。即使人半夜突然醒来,他面对的也很可能首先是墙。墙对于人,真是低头不见抬头便见。

所以人美化居住环境或办公环境,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美化墙壁。为此人们专门调配粉刷墙壁的灰粉,制造专门裱糊墙壁的壁纸。壁纸在从前的年代只不过是印有图案的花纸,近代则生产出了具有化纤成分的壁膜和不怕水湿的高级涂料。富有的人家甚至不惜将绸缎包在板块上镶贴于墙。人为了墙往往煞费苦心。

然而墙却永远地沉默着。永远的无动于衷。永远的宠辱不惊。不像床、椅和桌子,旧了便发出响声。而墙,凿它,钻它,钉它,任人怎样,它还是一堵沉默的墙。

我童年的家,是一间半很低很破的小房子。它的墙壁是根本没法粉刷的,也没法裱糊,再说买不起墙纸。只有过春节的时候,用一两幅年画美观一下墙。春节一过,便揭下卷起,放入旧箱子,留待来年春节再贴。穷人家的墙像穷人家的孩子,年画像穷人家的墙的一件新衣,是舍不得始终让它“穿在身上的”。

后来我家动迁了一次。我们的家终于有了四面算得上墙的墙。那一年我小学五年级。从那一年起,我开始学着刷墙。刷墙啊!多么幸福多么快乐的事啊!那年代石灰是稀有之物。为了刷一遍墙,我常常预先满城市寻找,看哪儿在施工。如果发现了哪儿堆放着石灰,半夜里去偷一盆。有时在冬天,端着走很远的路,偷回来时双手都冻僵了。刷墙前还要仔细抹平墙上的裂纹。我将石灰用筛子筛过,掺进黄泥里,合成自造的水泥。几次后我刷墙不但刷出了经验,而且显示出了天分。往石灰浆里兑些蓝墨水,墙就可以刷成我们现在叫作“冷色”的浅蓝色;兑些红墨水,墙就可以刷成我们现在叫作“暖色”的浅红色。但对于那个年代的小百姓人家来说,墨水是很贵的。舍不得再用墨水,改用母亲染衣服的蓝的或红的染料。那便宜多了,一包才一角钱,足够用十几次。我上中学后,已能在墙上喷花。将硬纸板刻出图案,按在墙上;一柄旧的硬毛刷沾了灰浆,手指反复刮刷毛,灰点一番番浅在墙上,不厌其烦,待纸板周围遍布了浆点,一移开,图案就印在墙上了。还有另一种办法,也能使刷过的墙上出现“印象派”的图案。那就是将抹布像扭麻花似的对扭一下,沾了灰浆在墙上滚。于是滚出了一排排浪;滚出了一朵朵云;滚出了不可言状的奇异的美丽。是少年的我,刷墙刷得上瘾,往往一年刷三次。开春一次,秋末一次,春节前一次。为的是在家里能面对自己刷得好看的墙,于是能以较好的心情度过夏季、“十·一”和春节。因而,居民委员会检查卫生,我家每得红旗。因而,我在全院,在那一条小街名声大噪。别人家常求我去刷墙,酬谢是一张澡票,或电影票……

后来我下乡了,我的弟弟们也被我带出徒了。

住在北影一间筒子楼的10年,我家的墙一次也没刷过。因为我成了作家,不大顾得上刷墙了。

搬到童影已十余年,我家的墙也一次没刷过。因为搬来前,墙上有壁膜。其实刷也是刷过的。当然不是用灰浆,而是用刷子沾了肥皂水刷刷干净。四五次刷下来,墙膜起先的黄色都变浅了……

现在,墙上的壁膜早已多处破了,我也懒得刷它了,更懒得装修,怕搭赔上时间心里会烦,亦怕扰邻。但我另有美观墙的办法。哪儿脏得破得看不过眼去,挂画框什么的挡住就是。于是来客每说:“看你家墙,旧是太旧了,不过被你弄的还挺美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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