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3章 完结(第7/8页)

但他高兴了又会说很动听的话,说他幸亏享受过十六年的光明,晓得春天的蔷薇凝露,夏天的荷叶跳蛙,秋天的落日流霞,冬日的柏叶松花,还能想象出我这个女儿的模样。

可是大多时候,他憎恶命运对他的捉弄,每回想及同辈人便自惭形秽,别人若非鸳鸯偕侣、儿女满堂,至少有一份终身依傍的事业,偏偏他是一无所有、无所成就的。家里若有人提起别人事业兴旺,爸爸常常夜不能寐、对月伤怀。

所以我小时候幼稚得很,总讨厌家里有事业的人。开始,我讨厌在省城做官的三爷爷,后来,我讨厌做了洋翰林的宏云大伯。甚至我以为是我妈妈的小花姑姑,在外面做事业比多少男人都强,但对于是否要讨厌她我是踟蹰的,总觉得她于我们父女是特别的人。

后来,我们父女去了小花姑姑的梁州,耳闻目见似乎没人不讨厌,因为人人都念书并有事业。我在这样的大环境中,自然要按部就班地念书升学,可是我父亲为此坐立不安。小花姑姑来找我爸爸谈了,说女孩子也该知书识理,将来也在社会上自食其力。

可是我爸爸多惶恐我离开他啊,所以我到城里念小学、中学和医学院,不论路程多远都是日日回家,在望城还需要跑警报的时代,我有一回躲警报从城里跑到郊外,掉到水沟揉了一身黑泥巴,路上没有一辆过路车愿意载我进城。我想回城里也无法继续上课,干脆走了三个小时回到乡下家里。小花姑姑见我无恙只抱怨一句:“这个妮儿这么倔性,不晓得随的谁。”

我想我多半是随她的,爸爸给我讲她的事最多,我总以为她是我妈妈,自然有意无意地模仿她。所以一样倔的小花姑姑只说我倔强,别人却说我是个不可理喻的怪人。因为我爸爸是一个瞎子,我也被个老瞎子养成了怪人。

小花姑姑的外甥赵小庄,是我在望城念医学院的系主任。他对我这个亲戚尤其严厉,最后把我教成优秀的外科毕业生,可毕业后我辜负了他的期望。

我们回到暌违多年的家乡时,万幸我的亲祖父尚还健在,这多亏小花姑姑族人的庇护。我们杨家的老宅被几拨人霸占过,抗战胜利几个衙门来贴封条,说老宅被东洋人和伪军、汉奸占过,如今光复了算是逆产就得查封。田产铺子竟也大多没有保住,还是小花姑姑等亲戚寄钱来,我们杨家人分房头建了新房子住,后来才慢慢拿回一点田地,不过我们多数杨家后人都有职业,也不必只在田地上艰难讨食了。

重回老家一年就有人造谣,说我亲大伯明衡没死且是社会党,正跟着社会党头目搞叛乱割据,还准备挑起内战阴夺政权。我以为他们“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若是大伯真的还活着,何以祖母哀病而死了呢?而祖父他们却讳莫如深。我后来才知道真的没有死。

原来他们打内战由他们打,我觉得跟我没什么干系,可惜他们因大伯加罪于我,明明我在医院处处工作先进,功劳名誉却全被有靠山的捞走,回想在望城特务对付小花姑姑一家,便觉得公民党的行事不大让人佩服。

那时节,大伯明衡回乡策反公民党某师长——据说是他在粤州念大学的同学。却因不慎走漏消息被逮捕入狱,我们杨家便跟杜家商议营救。我借职务之便向监狱打探消息,跟社会党的地下人员里应外合,顺利救出大伯并帮他完成任务。就这样,我主动又糊涂地加入社会党,内战结束后加入正式的部队编制,还成为永陵市的妇女联合会主任。

当我讶异于自己亦有事业,我不觉间成为家族的股肱人物,他们人前背后不再说我是怪人,反倒逢人就夸我自幼沉得住气,说话行事跟其他人不是一类,打小看得出来我是有出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