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9章 最关心的那个人(第2/3页)

陆浩云不及与蒋探长多言,脚步颠颠地步下层层阶梯,他便看见临水一块石头上,坐着缩着一团的小妹。她双腿抱紧自己的膝盖,把头深深埋在膝间。在这片逼仄的水边平台,四个提着电石灯的巡捕,把小妹从三个方向围护严紧。

看着灯影中小小的女孩身影,陆浩云感到心脏上尖锐的痛。他晓得活在升平世界的人,倏忽被一件新认知颠覆世界,那种混乱崩溃、无所衣着的感觉,会让人无所适从到崩溃的。所以即便滕将军一直催促,他也想循序渐进地透露一些事,让小妹有一定心理预备。

可是喜怒无常的聂梅先,一记乱拳打乱他的循序渐进,让小妹忽然直面生活的苟且与不堪。陆浩云此刻站在小妹身后,竟然有近乡情怯之感——他不忍惊动这舔舐伤口的小可怜。

他最终蹑手蹑脚地走近她,伸长手轻触她的肩膀,像怕惊动一个不安稳的灵魂。他轻轻地呼唤一声:“小妹——”

珍卿幽幽从膝上抬起面庞,看着满面忧切的三哥。天知道她到底哭了多久,她那两只清凌凌的杏水眸,迷离得像两个大核桃,那被泪水濡湿的面庞,在幽荡的水光和模糊的电石灯光中,融合着惊骇悲恸的朦胧光晕,看得陆浩云心疼又心惊。

她认清楚来人是陆三哥,惊痛无助地哽咽出声:

“三哥,我祖父怎么办?我祖父怎么办?……”

对家人的所有认知一朝颠覆,颠倒扭曲的认知情感太折磨人。

珍卿两辈子看尽恶亲的嘴脸,遇到一个恪尽慈母之责的云慧,她生前死后都把她视若神女。珍卿年年月月地怀念生母,无形间将她看成无暇的美玉,圣洁的仙女。设若杜珍卿是见不得光的私生女,生母的美好形象岂不悉数崩塌?从老家的乡下到县城,多少知情者诋她为私生女,她从前自誉为爱情的结晶,暗里嘲笑诋毁者井底之蛙。现在想来又多么荒唐可笑!

还有她经年嫌怨的杜教授,她的怨怒虽不天天挂在嘴上,试问谢公馆谁人不晓得,她多么不钟意父亲杜志希。她自忖是对方不负责任欠她良多,杜教授稍有令她不虞之处,她便痛行讥讽冷战之能事。可是到头来,她原来是最没资格怨恨的。她的身世对杜教授来说,是永远无法战胜的一层加害,长年累月叫他记得自己遭过背叛。一遍遍想到这重因果,珍卿不禁觉得自己罪大恶极。……

可是说一千道一万,最难面对的还是杜太爷。

即便生母形象一朝崩塌,她的劬养之恩不能抹去,她在她心里还是无限感恩的慈母。而现在,养父的漫长冤屈也得以认证,他早清楚杜家养育廿年的女孩,根本不是杜家的血脉。他的痛苦和煎熬发酵经年,该接受的早就已经接受。珍卿作为被动的侵害者,往后经年累月地报答养父,所有恩怨情仇庶几可以抹平。

还有,即便她不是杜家的血脉,她晓得她现在拥有的一切,大多数人不会从她手里夺走。

可是她的祖父怎么办呢?杜太爷与亲生儿女形同陌路,庸庸碌碌一个甲子的人生,几乎是一事无成,只除却在桑榆晚景的时节,耗尽钱力心血栽培一个独孙女。他对亲生儿女视若无物,对亲友不过是虚应礼数,都不投入多少真情实意。可是到头来要告诉他,他一生希望所寄的独孙女,原来跟他没一点血缘关系,他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要告诉他,这样的事实和结局,是他一生颠倒悖乱的报应吗?

珍卿每每想到这一节,就忍不住泪雨滂沱,不能自已。

作为身受杜太爷养育之恩的人,她能让杜太爷遭受这沉痛的雷殛吗?可是她能怎么办呢?世上有聂梅先这种知情人,她的身世秘密如何守得住?

她自己困进思维的死胡同,想不通“她祖父该怎么办”,跟三哥喃喃念叨着这些话,她又重新把头埋到膝上,像个失去父母迷失丛林的小兽,呜咽着表达浓重的委屈和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