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5章 姑侄相见难相亲(第2/3页)

仿佛烧红的铁锅里滚进三滴水,陡见一阵滋滋拉拉的爆裂动静,但微不足道的水迅速被热量蒸腾带走,等那锅底下的火一关上,一切都是悄无声息的。景红姑又恢复了寡淡死寂,仿佛她就是一潭无声腐臭的死水。

珍卿神情镇定、声音平和:“好叫嬷嬷知道,我姓杜,祖籍是禹州永陵市睢县杜家庄,嬷嬷对这个地方熟稔吗?”

景红姑的眼睛开始凝神,默了一会儿,她用力地捏着她的手指,眼里似有一团深邃的黑雾,珍卿看到她眼中浓重的恨意。果然是有恨的。自然了,人生落到如此境地,当局者安能无恨呢?

红姑衰老憔悴的风尘面孔上,惨痛的表情泄出丝丝缕缕的恨意,然后垂下眼睛哑着嗓子问珍卿:“你找我想恁么样?”她的头像是抬不起来,她的脊梁似被人敲断,撑不起她生命的重量。连她的恨意都只微芒一现,然后她又只是灰败地坐着。

珍卿在心里叹息着,爱与恨的巨大鸿沟,时间也不一定能抚平。她言简意赅、尽量坦诚:

“我有一位姑母少年失恃,他的父兄未尽教养职责,她离家出走后漂泊于江湖间,曩日饱受风尘跌宕之苦。我作为侄女,今日道途相遇,不能坐视亲人被难而置之不理。姑姑,不知能否如此称呼您?”

不知从哪一秒钟开始,景红姑死水般的眼睛,开始落在珍卿的面庞上,她眼睛不能传递丝毫的快乐,却能够传递蚀骨的惨痛:“他打过你吗?”

珍卿按着手指点点头:“祖父常用戒尺打我,偶尔戒尺不在手里,就地捡根树枝也能打人,打完了还会关在祠堂,不给被褥也不给饭吃。”

景红姑又怔怔落泪了,她拿着茶壶自己斟起茶,放下茶壶粗鲁地抹一把眼泪,抽了一下鼻子:“隔壁的余二嫂,不撺掇你偷拿金银首饰,不挑唆你偷偷望外面跑?你父母的事人尽皆知……村上人拿你们当人看吗?”

珍卿眸光轻轻一闪,现下她能完全确定,她定是她的姑姑杜红珠了。珍卿闭上眼微微点头:“小时候,余二嫂常在我耳边叨咕,叫我偷祖父的钱走到外面去,村上人戳脊梁骨的话很多,我自幼听了无数。”

景红姑惊诧地张着嘴,又若有所失地闭上,垂下眼帘问她:“那你为甚?——”

“为甚”什么?景红姑自己也感到迷惘:为何什么?为何不恨呢?为何心里不是一阵水煎一阵火熬,为何不是有时咬着牙想杀人,有时候想长出一双翅膀,飞到天涯海角永不回来,让那个老畜生见鬼去呢?

珍卿长长地叹了一声:“好叫姑姑晓得,我生下来病怏怏的,自会吃饭就在吃药,吃点不洁净难克化的,不是上吐就是下泻,五脏六腑不拘哪里不好,一夜半宿的不能睡。因此上,我自幼最大的心愿,不过是好吃好喝的做个混吃等死的闲人罢。不论别个说什么甘甜话,嚼的什么蛆,左右我也不在他家开饭,更不上他家炕上睡觉,他们如何与我什么相干?”

陆三哥听得垂首暗笑,这倒是小妹能想出的心思、说出的话。如此,她不少行为就能解释了,她虽然画画写文章积累了不小的资望,但似乎没有兴趣让世人把她看得太清楚,因为成名成家必为盛名所累,给生活增加太多纷纷扰扰。

景红姑忽然又哭又笑:“呵呵呵……原来是我错了,是我钻牛脚尖,使我自堕红尘泥淖,落得今日下场吗?”

珍卿想站过去安慰,可红姑大约不需要苍白的安慰,珍卿一副过来人的口吻说:

“姑姑,人生在世不过吃喝二字。不妨把爱恨先都放下,看一看人间烟火,过过人该过的日子,姑姑若能否极泰来、得享后福,也不负祖母宠溺姑姑的眷眷之心。不然,祖母她老人家在天有灵,看姑姑恹恹欲自弃于世,该是多么痛心疾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