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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如果锦书的现状真的是这样,他会感到失落、失望,甚至伤心。在他的潜意识里,早已把这次重逢,当成两人重修旧好的天赐良机。
过去二十年里,萧山盟曾无数次反省自己,叩问内心,他对锦书的复杂感情,思念、爱慕、歉疚、眷恋、依赖、心疼,从未因时光流逝而淡去。
生活发生了巨大变化,城市的高楼大厦仿佛在一夜间从平地上竖立起来,不可抗拒的科技侵略无处不在,人们越来越喜欢快餐,从食物到爱情。他的鬓边已生白发,眼角也有了细密的皱纹,胡楂变硬,比年轻时更难刮干净。他有了一点儿微不足道的学术成就,有了一个芝麻粒大小的行政职务,别人见到他不再直呼大名,而是叫“萧院长”或“老萧”。他有一个天真可爱的儿子,一个身陷囹圄的前妻,他的母亲已患病去世,父亲已白发如银。二十年,沧海桑田。
而不变的,是锦书在他心目中的地位,第一,唯一,不可撼动,无可取代。夜深人静时,或者在校园里见到一对年轻情侣亲昵相拥时,他常常会想起她,锦书现在变成了什么模样?是一个挽髻的娴静的女人?一个干脆利落的职场女性?一个琐碎唠叨的主妇?或者和以前一样,美丽善良聪慧狡黠,一个眼神,一抹笑容,就能把他的心融化?
他设想过无数次和锦书重逢的情景,但即使最狂野的想象,也不如真实的生活更富有戏剧性。锦书现在就坐在他对面,在异国他乡的候机大厅里,活色生香,伸手可及,他却不敢再像从前那样温柔地揽她入怀。他不确定锦书对他的感觉是否一如既往。爱和恨都很难持久,二十几年,无论多么强烈的情感,如果缺少生长的根基,终究难免衰败枯萎。
锦书离婚了,孑然一身。这也许是他近些年听到的最好消息。这样想未免有点儿小人,心理阴暗,好像他在等着盼着锦书过得不幸福。所以他不能流露出一星半点的喜悦情绪,哪怕做戏,也要表现得难过、同情、惋惜,还要好言相劝,安慰并鼓励她,比如“不值得的人失去也不可惜,岁月正好,来日方长”,或者“让过去过去,让未来到来,张开双臂迎接新生活”之类。谁知道一开口,竟鬼使神差地冒出一句他自己都感到意外的话:“我也离婚了。”
锦书说:“哦。”
她的语气淡淡的,表情淡淡的,连眼皮都没抬,似乎事不关己,漠不关心。
萧山盟瞬间没了下文,千言万语都被咽回去,似乎自己表错情,心里惴惴不安,更没底气了,半晌才说:“那你是为什么离婚的?”
锦书笑了:“全世界最滥的理由,性格不合。”她手里把玩着咖啡杯,说,“我们的婚姻只持续了一年半。他在曲水镇一中教语文,喜欢舞文弄墨,是个老实本分的酸秀才。刚结婚时我俩感情还行,但是好景不长,婚后半年就出了意外状况。当时我决定调到县公安局做法医,遭到他强烈反对,却终究拗不过我,虽然勉强同意了,心里难免疙疙瘩瘩的,经常为这事和我拌嘴。我办案子早出晚归,有时凌晨两三点钟接到出现场的通知,也必须马上穿好衣服走人,连脸都顾不上擦一把。他的睡眠质量本来就差,我的作息时间又对他造成严重干扰,两人只好分房睡,夫妻感情也越来越淡。”
萧山盟叹息说:“法医是一个艰苦行业,回报和付出不成正比,把法医当成事业理想的相当罕见,女人就更少,你算得上一个另类。”
锦书耸耸肩,说:“人各有志。”又继续说她的离婚故事,“有一次警队从郊外抬回来一具腐尸,皮肉溃烂,腹部膨胀得像一面大鼓,完全辨认不出本来面目。”她斜睨着萧山盟,“你心理承受力还成?要是反胃的话我就打住不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