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3/4页)

阿伯特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小说由此进入了第二个部分,我们把它称为“哲学”部分。阿伯特是一个中国通,对《红楼梦》有着精深的研究,在天津做过传教士。当间谍突然出现在他的花园中时,阿伯特并不知道造访者的隐秘意图,他们于是开始了交谈。小说的故事到这里突然陷入了停顿。这个停顿显示出了作者良好的文体意识以及叙述上的分寸感。马登虽然像影子一样跟随着这个间谍,但他要立刻找到后者,需要一段时间,因此这个停顿在情节安排上是合理的;其次,从阅读效果上来看,读者由于被紧张的故事所牵挂,他们在没有彻底弄清楚故事的来龙去脉之前,保持着足够的耐心,因此,这个停顿为博尔赫斯正面阐述自己的哲学主张提供了保证。这个部分在小说中几乎占据了60%的篇幅(由此也可以看出作者叙事的重心所在),当然这部分内容是通过间谍与阿伯特两人之间的对话来完成的。他们从《红楼梦》谈到迷宫,从一个名叫崔朋的云南总督谈到花园里的分岔的小径,所有这些事物都指向一个核心,那是一个谜语的谜底,是时间。阿伯特有这样一段话特别耐人寻味:

曲径分岔的花园是按照崔朋的想象而描绘出的一个不完整,但也不假的宇宙图像。与牛顿和叔本华不同,您的祖先不相信单一、绝对的时间,认为存在着无限的时间系列,存在着一张分离、汇合、平行的种种时间织成的、急遽扩张的网。这张各种时间的互相接近、分岔、相交或长期不相干的网,它包含着全部的可能性。这些时间的大部分,我们是不存在的;有些时间,您存在而我不存在。这段时间里,给我提供了一个偶然的良机,您来到我的家;在另一段时间里,您穿过花园以后发现我已经死了;在另一段时间里,我说着同样的这些话,可我是个失误,是个幽灵。

故事中的这两个部分是可以彼此印证,互相说明的:“故事”为哲学提供了实例,而“哲学”表述则赋予了“故事”以更普泛的意义。而实际上,我们可以说“哲学”是“故事”的一个部分,反过来说也同样成立,通过阿伯特的死,两个部分融为一体。

博尔赫斯的早期小说,如《世界性的丑事》,主要是通过一个个清晰、单纯的故事来表述他的哲学观念,随着《曲径分岔的花园》的出现,作者开始尝试在故事中插入另外一些因素,从而使文体变得更加繁复,这些被插入的因素涉及哲学、历史学、语言学、诡辩术、宗教史和地理学等等。而在《阿莱夫》《赫尔伯特·奎因作品分析》《一个无可奈何的奇迹》等小说中,博尔赫斯尝试用学术论文的方式写小说。由此观之,在作者一生的创作中,有一个逐渐远离的淡化故事的总体趋向,尽管这样一个趋向并不能覆盖所有的事实——作者晚年仍然没有放弃写作单纯故事的癖好。关于这一点,我们在作者的诗歌写作中也能找到同样的例证。在诗歌中,尤其是《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热情》,博尔赫斯让我们看到了作者在小说和文学论文中被过滤掉的激情,但随着《圣马丁札记簿》的问世,博尔赫斯的创作变得冷静了许多,而在《另一个、同一个》、《博物馆》等诗集中,博尔赫斯的书卷气和思辨性则变得更加浓郁。

1969年,作者在几本早期诗集的再版序言中,明确地对早期诗歌的伤感、雕饰和忧郁作了批评性回顾:“那时候,我寻求日落,城市外围的陋巷,和忧伤,如今我寻求黎明,都市和宁静,一个作家的命运是奇怪的,起初,他是巴洛克式的——炫耀的巴洛克式——多年以后,他会得到的,假如吉星高照的话,不是在其中毫无一物的简洁,而是一种谦逊而隐蔽的繁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