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征(第2/2页)

对于弗洛伊德的门徒们来说,《白鲸》这部小说无疑是一个适合于精神分析的理想文本。亚哈这一形象也提供了一个病理学独特个案。麦尔维尔本人也认为亚哈船长身上的伟大与勇气本身就是一种疾病。用现代精神病的标准来衡量,亚哈所患的疾病既有忧郁症,也有妄想狂的成分,当然也还有自我幽闭和强迫症的明显征兆。如果干脆将亚哈描述成疯子,那也许是不确切的,因为在整个追击白鲸的过程中,他的理智并未崩溃,有时还相当清醒。比如,他为了迷惑那些水手,让他们误认为自己追击白鲸的目的亦不过是为了获取商业利润,每次发现大鲸(不是莫比-迪克),他装出一副急不可待的样子下令攻击,甚至,为了防止自己险恶的机心过早的暴露激起哗变,他还下达了一条莫名其妙的命令:让瞭望手发现一只海豚也要报告。但是,只有亚哈本人心里明白他究竟要做什么,或者说,他的心智出了怎样的问题。如果我们简单地来说,他的心灵遭到了囚禁,有一种不可知的力量统摄并控制住了他。一个常年飘荡在海上,经受着单调孤寂生活折磨的人,很容易把这种无形的、不可知的控制者想象为一个具体有形的对象。对于亚哈来说,这个适当的对象就是那个他长久的对手兼伙伴、他从未战胜过、被数不清的传说伪装起来并咬掉了他的一条腿的莫比-迪克。

在亚哈的意识中,白鲸成了另一个象征:它是一堵墙,“那堵紧逼着我的墙”。他如果能够得救或康复,就必须打碎那道墙:“囚犯除了打穿墙壁怎么能跑到外边来呢?”也许,麦尔维尔也向我们做出了这样的暗示,人人都是他心灵的囚徒。我们还知道这也是霍桑的主题,但与麦尔维尔不同的是,霍桑从未想到过要去打碎囚禁着自我的那道墙壁。所以,从心理学和精神分析学的角度来看,亚哈追击白鲸的过程,实际上就是他与自我生死搏斗的过程,他惟一的敌人不是莫比-迪克,正是他自己。麦尔维尔也曾意味深长地发出过这样的感慨:“亚哈船长在追击自己的影子。”有评论说,亚哈是因为被莫比-迪克咬掉一条腿而产生了复仇心理,从而不惜一切代价去追击它。这一论点尽管在作品中亦能找到支持它的零星证据,但还是过于简单了。亚哈那条被咬掉的大腿只不过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那堵紧逼着他、让他须臾不得喘息的墙的存在。美国著名的评论家牛顿·阿尔文,干脆将亚哈对白鲸的追击描述成“一种反抗的本我与一种压迫性文化的超自我进行殊死搏斗的历程”。然而,亚哈只不过是作者虚构出来的人物,对亚哈所做的任何形式的精神分析必然都会把作者牵涉进来,尤其是麦尔维尔本人的童年。在美国,的确有人对麦尔维尔童年进行过考证并找出了相应的证据。

我们当然也可以从基督教神学的角度对亚哈与白鲸的冲突进行考察和描述。有人说,《白鲸》是一个道德寓言:它告诉人们必须顺从上帝的意志和神力。梅普尔神甫的讲道以及小说中三次出现的预言家的警告似乎明白无误地表达出作者的这种告诫的意图。另外,麦尔维尔从小受到熏染的加尔文教的教义似乎也能够支持这一判断。加尔文教宣称宿命论,认为人企求得到拯救的惟一道路是向上帝归服,并企求他的悲悯。但是,一个明显的事实是,这一判断与作者在作品中时常流露出来的对亚哈向命运挑战的敬佩与赞扬是互为矛盾的。

另一个问题是,白鲸究竟象征着什么?是上帝呢?还是魔鬼?是不可抗拒的万能意志?还是破坏一切的魔鬼般的力量?从小说本身所提供的信息来看,无论我们认同哪一个答案,都会不可避免地陷入自我矛盾的怪圈。顺便说一下,在霍桑那里上帝与魔鬼本来就是一回事。麦尔维尔观念上曾经受霍桑的影响,因此他创造出莫比-迪克这个神魔合一的怪物也就不足为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