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5/6页)

这是一个简单而庄严的军人的葬礼。

“枪声!是枪声!长官,在后面,就在咱们后面响的!我听到了!”

瘦猴何桂生从侧卧的灌木丛中坐起来,两只眼圈发黑的小眼睛中闪现出热辣辣的光来。他坐在那里侧着耳朵细心地听,似乎随时准备捕捉着任何可能捕捉到的响动,借以判断后面的行军者距他们还有多远。

躺在何桂生身边的齐志钧根本没有动弹,他太累了,太乏了,想好好歇一歇。身后的枪声他也听到了,不是连发,是单响,闷闷的一声,像个蹩脚的独头炮仗,而且淹没在哗哗的雨声中,显得隐隐约约,好像离他们栖身的地方很远。

雨下得很大,头上青绿的树枝树叶已抵挡不住雨的侵袭了,一片片豆大的水珠不住地往他们身上落。他们全身上下全湿透了,栖身的灌木丛也积满了泥水。他们没料到会突然下雨,根本没做躲雨的准备。待大雨落下来之后,连一片遮雨的芭蕉叶都没找到,只好躲在雨中挨淋。

何桂生还在那里固执地说:

“有枪声就有人!长官,只要后面的弟兄赶上来,咱们就和他们一起走!”

齐志钧不说话,他一点也不想说话。他觉着多说一句话就会多浪费一点生命,而他的生命现在不仅仅只属于他一个人,至少属于两个人,他和他身边的这个瘦猴何桂生。

他是在从山脚下的那个小村庄上路后遇到何桂生的。当时和他一路同行的还有军直属团的两个上等兵。他们走到一条湍急的山溪旁,想涉过山溪。山溪并不深,恍恍惚惚能看到水下的山石。可是从山上俯冲下来的水流却很急,他们踌躇着,不知该怎么渡过去。沿着溪畔寻找过溪道路时,他在一块像龟盖似的石头上发现了何桂生,何桂生军帽滚落在一旁,枪在身边横着,两眼闭着,仿佛已经死了。他那受了伤的手臂上已没有绷带了,伤口四周爬满了蛆。

他认出了他,记起了最后一夜那使他坚强起来的一幕壮剧,他有些哀伤,弯身将他的军帽捡了起来,想给他盖住面孔。可就在这时,他醒了,挣扎着坐了起来,盯着他的脸孔喊:

“长官!齐长官!”

何桂生抱住了他那满是泥水的腿。

他惊愕之余,蹲下了,俯在何桂生身边问:

“你……你怎么一人呆在这儿?遇到了野兽多危险!你们的弟兄呢?”

何桂生哭了:

“死了,都死了!有两个刚上路就得了热病,剩下四个全被这溪水卷走了!我……我拉着绳子走到最后面……一看不行了,就……就松了绳子,这才捡了一条命哇!”

他望着溪水发呆.身边不远处的那两个上等兵已在他们寻好的地方下水了。

何桂生道:

“齐长官.在这里不能下水!险哪!真险哪!要过这条溪,得……得再往上找地方!”

他慌忙劝阻那两个上等兵,对他们喊:

“别……别下水!”

可已经晚了,那两个上等兵互相搀扶着,摇摇晃晃下了水,还没走到溪流当中,就被湍急的溪流冲倒了;一片白色的泡沫拥着他们挣扎的身体,顺流而下,转眼间把他们抛到了十几米下的一片乱石上,有声有色地卷走了……

生命在大自然面前又一次显示了自己的无能和软弱。

齐志钧想,也许平时,这平常的溪流并不会杀人,它之所以能够杀人,完全是因为人的无能,他们的身体太虚弱了,所以,连溪水也敢欺负他们了。

眼见着这残酷的教训,他不敢再尝试着和溪流拼命了。他知道他不是它的对手。他背起何桂生的枪,搀起他,一路向上,攀爬了大约四五百米,在判定了溪流的温顺之后,才扯着他一起蹚过溪水,重新上了路。

他就这样和何桂生结成了生命之旅上的相依之伴。

刚一起上路时,他犹豫过,觉着自己的行动不可思议:他为什么非要带着这个受伤的何桂生呢?他不是把这个肮脏的世界看透了么?他不是无数次地命令过自己,让自己周身的血冷下去、冷下去么?!他为什么非要带他不可?他会成为他的负担,成为他生命的包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