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5/8页)

有一次,郝老四用他那惯用的大兵语言评点起曲萍来了。他无法忍受,觉着郝老四沾污了他心中的太阳。他与他翻了脸。

郝老四明白了,眨着眼说:

“哟,你他妈的对她有点意思嘛!”

他像做贼被人当场抓住似的,连连摇头,矢口否认。

郝老四咧着大嘴笑了:

“操他妈!没和女人睡过,算啥男子汉!你小子若是条汉子.就瞅个空子把她干了,干了以后,不愁没爱情!”

他冲上去打了郝老四一个耳光。

郝老四被打愣了……

正是这个耳光,建立了属于他的爱情的尊严地位。从那以后,郝老四再没有向他讲过类似的混话,也从未向任何人谈起过他心中的隐秘。为此,他真诚地感激他。后来,在撤退途中,日军飞机大轰炸,郝老四还扑在他身上,用自己的身体掩护过他。

现在,郝老四死了。他是为了不拖累他,不拖累弟兄们才死的。这个没进过一天学堂,没有一点教养的大兵却实实在在懂得生命的意义。他活得很实际,当他能主使自己的生命自由行动的时候,他用自己的生命尽情享受了世间能够享受到的一切,也忍受了世间能够忍受的一切。当生命成为负担的时候,他便毫不犹豫地结果了它。他干得真漂亮,他在生命存之于世的最后一刻还骄傲地体现了自主的尊严。

他不由地肃然起敬。

他没有郝老四这种自决的勇气。

他曲膝跪在郝老四温热的遗体旁,两只发昏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郝老四纸一般苍白的脸孔看,仿佛要在这张脸孔上看透生命的秘密。身后和篝火已变成了一堆残灰,发白的灰叶不时地飞起,落在他的肩上、背上,头顶的军帽上。身边的同志们在忙忙碌碌收拾行装。肮脏的雨在温吞吞的微风中飘荡。郝老四自决的枪声的余音还嗡嗡的在他耳边响着。

这骄傲的一枪惊醒了他生命的悟性,击开了他心灵深处那个荡漾着春风的圣洁世界。他一下子认识到,生命本不是那么神圣,它实际上只是一堆血肉和一堆欲望的混合物。生命是为满足种种欲望而存在的,只有欲望的实现才能加重生命的力量。因此,生命的意义就是行动!行动!连续不断的行动!

他没有行动的勇气。从民国二十六年“八·一三”上海抗战到今天,五年多的时间过去了.他一直未敢向曲萍表示过任何爱慕之情。其实,他是有许多、许多机会的。在民生中学上学时,他们是同学,“八·一三”上海战事爆发,她又动员他一起参加了上海商会的童子军战地服务团。他就是因为她才参加服务团的。他应该让她知道自己的心曲。他真笨!真笨!他越是爱她,在她面前便越是手足无措!有其他同事在场时,他还会有说有笑,潇洒自如,可只要两人单独在一起,他就傻得像狗熊,结果,机会失去了,曲萍先是爱上了重庆军校战训科的一个白脸科长,后来,她得知那个科长有老婆孩子.又爱上了政治部上校副主任尚武强。生命对于他简直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他是为幻想而活着的,不是为行动而活着的,这是他的悲剧。

他要行动了,一定要行动了。他要靠行动来改变自己生命的形象。

他把头上的军帽摘下来,慢慢站了起来,将军帽盖在郝老四血肉模糊的脑袋上;又从芭蕉棚里找出了一把军用小铁铣,默默无声地在郝老四身边的湿土地上掘了起来。

他不能让郝老四这样在异国的露天地里长眠,他要埋葬他,也埋葬掉昨天那个凭幻想生活的软弱的自己。

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地皮掘开了浅浅的一层。

这时,那个方才抱着郝老四尸体号啕大哭的瘦猴伤兵也喊着两个弟兄赶来了,他们也抄着小铁铣和他一起挖。他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认识他。他们都不说话,可内心深处却同样悲凉:今日他们埋葬郝老四,明日谁来埋葬他们呢?天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