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2/19页)
刘东方的妹妹是汪处厚的拜门学生,也不时到师母家来谈谈。刘东方有一次托汪太太为妹妹做媒。做媒和做母亲是女人的两个基本欲望,汪太太本来闲得发闷,受了委托,彷佛失业的人找到职业。汪处厚想做媒是没有危险的,决不至于媒人本身也做给人去。汪太太早有计划,要把范小姐做给赵辛楣,刘小姐做给方鸿渐。范小姐比刘小姐老,比刘小姐难看,不过她是讲师,对象该是地位较高的系主任。刘小姐是个助教,嫁个副教授已经够好了。至于孙小姐呢,她没拜访过汪太太;汪太太去看范小姐的时候,会过一两次,印象并不太好。
鸿渐俩从桂林回来了两天,就收到汪处厚的帖子。两人跟汪处厚平素不往来,也没见过汪太太,看了帖子,想起做媒的话。鸿渐道:「汪老头儿是大架子,只有高松年和三位院长够资格上他家去吃饭,当然还有中国文学系的人。你也许配得上,拉我进去干吗?要说是做媒,这儿没有什麽女人呀,这老头子真是!」辛楣道:「去瞻仰瞻仰汪太太也无所谓。也许老汪有侄女、外甥女或者内姨之类--汪太太听说很美--要做给你。老汪对你说,没有对我说,指的是你一个人。你不好意思,假造圣旨,拉我来陪你,还说替咱们俩做媒呢!我是不要人做媒的。」嚷了一回,议决先拜访汪氏夫妇,问个明白,免得开玩笑当真。
汪家租的黑砖半西式平屋是校舍以外本地最好的建筑,跟校舍隔一条溪。冬天的溪水涸尽,溪底堆满石子,彷佛这溪新生的大大小小的一窝卵。水涸的时候,大家都不走木板桥而踏着石子过溪,这表示只要没有危险,人人愿意规外行动。汪家的客堂很显敞,砖地上铺了席,红木做的老式桌椅,大方结实,是汪处厚向镇上一个军官家里买的,万一离校别有高就,可以卖给学校。汪处厚先出来,满面春风,问两人觉得客堂里冷不冷,吩咐丫头去搬火盆。
两人同声赞美他住的房子好,布置得更精致,在他们这半年来所看见的房子里,首屈一指。
汪先生得意地长叹道,「这算得什麽呢!我有点东西,这一次全丢了。两位没看见我南京的房子--房子总算没给日本人烧掉,里面的收藏陈设都不知下落了。幸亏我是个达观的人,否则真要伤心死呢。」这类的话,他们近来不但听熟,并且自己也说惯了。这次兵灾当然使许多有钱、有房子的人流落做穷光蛋,同时也让不知多少穷光蛋有机会追溯自己为过去的富翁。日本人烧了许多空中楼阁的房子,占领了许多乌托邦的产业,破坏了许多单相思的姻缘。
譬如陆子潇就常常流露出来,战前有两三个女人抢着嫁他,「现在当然谈不到了!」李梅亭在上海闸北,忽然补筑一所洋房,如今呢?可惜得很!该死的日本人放火烧了,损失简直没法估计。方鸿渐也把沦陷的故乡里那所老宅放大了好几倍,妙在房子扩充而并不会侵略邻舍的地。赵辛楣住在租界里,不能变房子的戏法,自信一表人才,不必惆怅从前有多少女人看中他,只说假如战争不发生,交涉使公署不撤退,他的官还可以做下去--不,做上去。汪处厚在战前的排场也许不像他所讲的阔绰,可是同事们相信他的吹牛,因为他现在的起居服食的确比旁人舒服,而且大家都知道他是革职的贪官--「政府难得这样不包庇,不过他早捞饱了!」他指着壁上挂的当代名人字画道:「这许多是我逃难出来以后,朋友送的。我灰了心了,不再收买古董了,内地也收买不到什麽--那两幅是内人画的。」两人忙站起来细看那两条山水小直幅。方鸿渐表示不知道汪太太会画,出于意外;赵辛楣表示久闻汪太太善画,名下无虚。这两种表示相反相成,汪先生高兴得摸着胡子说:「我内人的身体可惜不好,她对于画和音乐--」没说完,汪太太出来了。骨肉停匀,并不算瘦,就是脸上没有血色,也没擦胭脂,只敷了粉。嘴唇却涂泽鲜红,旗袍是浅紫色,显得那张脸残酷地白。长睫毛,眼梢斜撇向上。头发没烫,梳了髻,想来是嫌本地理发店电烫不到家的缘故。手里抱着皮热水袋,十指甲全是红的,当然绝非画画时染上的颜色,因为她画的是青山绿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