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都红(第5/6页)
对一个推拿师来说,右手的大拇指意味着什么,不言自明了。一个人一共有两只手,除了左撇子,左手终究是辅助性的。右手的着力点又在哪里呢?大拇指。剥,点,挤,压,甚至揉,哪一样也缺少不了大拇指的力量。大拇指一断,即使医生用钢板和钢钉再给她接上,对一个推拿师来说,那只手也残了。盲人本来就是残疾,都红现在已经是残疾人中的残疾了。手不只是冰,也还有钢,也还有铁。
沙复明的脑海里立即蹦出了一个词:残废。若干年前,中国是没有“残疾”这个词的,那时候的人们统统把“残疾人”叫做残废。“残废”成了残疾人最忌讳、最愤慨的一个词。后来好了,全社会对残疾人做出了一个伟大的让步,他们终于肯把“残废”叫做“残疾人”了。这是全社会对残疾人所做出的奉献。这是语言的奉献,一个字的奉献。盲人们欢欣鼓舞。可是,都红,我亲爱的都红,你不再是残疾人,你残废了。沙复明抬起头,在出租车里仰望着天空。他看见了星空。星空是一块密不透风的钢板,散发着金属的腥味。
都红太年轻了,她还“小”,未来的日子她可怎么办?自食其力不现实了。她唯一拥有的就是时间。她未来的时间是一大把一大把的,广博而又丰饶。时间就是这样,多到一定的地步,它的面目就狰狞了,像一个恶煞。它们是獠牙。它们会精确无误地、汹涌澎湃地从四面八方向这个美丽的小女人蜂拥过来。除了千疮百孔,你别无选择。
时间是需要“过”的,都红,你怎么“过”啊?
沙复明的心口一热,低下头说:
“都红,嫁给我吧!”
都红的身子抽了一下,缓缓地从沙复明的身上挣脱开来。都红说:
“沙老板,你怎么能在这种时候说出这样的话?”
这一次轮到沙复明了,他的身子也抽了一下。是的,你怎么能在“这种时候”说出“这样的话”?
沙复明再一次把都红搂过来,抱紧了,说:“都红,我发誓,我再也不说这个了。”
沙复明全身都死了,只有胃还在生龙活虎。他的胃在生龙活虎地疼。
都红一直在做梦。在医院里的病床上,都红一直在做一个相同的梦。她的梦始终围绕着一架钢琴。音乐是陌生的,古里古怪,仿佛一场伤心的往事。音域的幅度却宽得惊人,所需要的指法错综而又纷繁。都红在演奏。古里古怪的旋律从她的指尖流淌出来了。她的每一个手指都在抒情,柔若无骨。她能感受到手指的生动性,随心所欲,近乎汪洋。
每到这样的时刻都红就要把她的双手举起来。她其实不是在演奏,她是在指挥。她指挥的是一个合唱团,一共有四个声部,女高,女中,男高,男低。都红最为钟情的还是男低的那个声部,男低音具有特别有效的穿透力,是所有声音的一个底子,它在底下,延伸开来了,一下子就拉开了不可企及的纵深。
一到这个时候,都红的梦就接近尾声了。骇人的景象出现了,都红的双手在指挥,可是,琴声悠扬,钢琴的旋律一直在继续。都红不放心了,她摸了一下琴键,这一摸吓了都红一大跳。她并没有弹琴。钢琴和她的手没有关系。是琴键自己在动,这里凹下去一块,那里凹下去一块。仿佛遭到了鬼手。
这一摸都红就醒来了,一身的冷汗。钢琴的琴声却不可遏止,汹涌澎湃。
季婷婷没有走,她到底还是留下来了。她为什么不走,季婷婷不说,别人也就不好问。都红催过她两次,你走吧,我求你了。季婷婷什么也不说,只是不声不响地照料都红。季婷婷的心里只有一条逻辑关系,如果不是因为结婚,她就不会走;如果不走,都红就不会等她;如果都红不等她,都红就不可能遇上这样的横祸。现在,都红都这样了,她一走了之,心里头怎么能过得去?季婷婷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自责,想死的心都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