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第2/6页)
程凤台委屈道:“我真成了来应卯的了!非得让我来一趟,来了跟我说两句话就跑了。那什么锦师父,那么要紧,那么入你的眼?”程凤台笑了一下:“我可听范涟说了你锦师父的闲话。”商细蕊微微弯下腰,偏过脸来听。程凤台道:“说他年轻的时候傍了几个当官的,就是把他带去南京的那几个。后来年纪上去了,傍不动了,就把手下的徒弟全荐上去伺候枕席,有没有?”
商细蕊当然也听说过这样的传闻,毕竟没有亲见过,不好毁谤师父,摇头道:“我不知道。”他们梨园界的许多师父、班主,确实兼任着皮条客的活计,好像一个老鸨子似的,台上排兵点将,台下也不荒废戏子们的用处。戏子们下台来卸了妆,马上就被撮去金主的床上。有那些心思大的,还要拜托班主为他们找一个好前程哩!商细蕊学戏时遇到过这样的师父,搭班唱戏时也遇到过这样的班主。等他自己当了班主以后,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不过也从来不反对戏子们自己勾搭靠山,他根本没有这份闲心去理睬这些事。
程凤台掐了一把商细蕊的腰,笑得坏得很:“那么,商老板在他手下学戏的时候,有没有……”
不等他说完,商细蕊就啐了他一脸西瓜味的吐沫,然后认真地说:“锦师父,唱得还行,人也还行。”想了想,心不在焉地下了一句评语:“就是活得太长了。”
程凤台一懵:“什么?”
商细蕊含糊一声,晃晃脑袋下了楼去。
锦师父是活得太长了,六十好几的人,还在台上扮小姐卖俏。锦缎腔调即便还在,嗓子是又干又沉了,是一匹经过风吹日晒,失去了光鲜的锦缎,如棉似麻了,成了一匹布了。那身段和扮相更加令人不忍卒睹,得闭着眼睛听,才能品尝到旧时的韵味。锦师父因为名气响,人缘儿好,现在许多上了年纪的官员都是他的票友,在北平还是很吃得开的。只要卖得出票,多老都能上台,理儿是这么说的不错,商细蕊看在眼里,却觉得很过不去。想到当初见到锦师父的时候,锦师父还不算老,是票友口中的“锦老板”,文人笔下的“锦帛儿”,很有光彩和风度,对比今天,人也木了眼睛也混了,油彩盖不住他脸上的褶子,就有种唏嘘不胜的感觉。商细蕊在心里暗自下了一个决心,自己中年以后——顶多到四十五岁,就决计不再唱旦了。如果能转成老生老旦那最好,转不了就去拉琴,绝不抛头露面。座儿们为了怀旧,是还愿意听一嗓子老家伙唱的老戏,但是跟同行面前,就太现眼了。大家嘴上不说,心里一定不以为然。这世上哪有不老的宝刀,不谢的牡丹。商细蕊认为自己比锦师父知羞,断断丢不起这个脸。进而又认为,自己活到四五十岁,其实就到时候去死了。天不让死,自己也该找着去死,不要活在世上一天比一天衰老,向世人展示残败。拿疲疲老相和过去的辉煌做个对比,鲜明到惨烈的地步,那是对过去的一种毁灭。盛极而终,那一瞬间的戛然而止,才是真正风光过的人最完满的结局。于他是,于宁九郎也是。商细蕊这几年回避不见宁九郎,或许也是因为这一层原因。九郎但凡表现出一点点老态,他看着心里就难受。前年最近一次见面,他摸了摸九郎发白的鬓角,心里又悲伤,又愤怒。本来不知道为什么会难受,只知道不想见,现在看见锦师父,他算知道了。可是九郎和锦师父都没有他的觉悟高,他们宁愿苟延残喘。他只能自个儿孤单地圆满了。
商细蕊偏激地进行了一番思想,自觉非常有深度,非常有内涵,有机会可以与杜七探讨探讨,杜七保准要拍巴掌赞同。一边走一边这样想,冷不防撞着了一个人。乔乐乔老板提着胡琴被他碰得往后一趔趄,便拿那琴弓戳了戳商细蕊的胸膛:“合着你们老商家的人走路都不带眼!”乔乐与商菊贞也是老交情了,看来过去也没少被商菊贞撞个倒仰。
商细蕊冲他微微一鞠躬:“乔老板。”
乔乐谱很大地哼了一声,商细蕊越过他要往里进,被他喊住:“哎,小子,听说何少卿有一把琴在你这儿?拿来我练练。”
商细蕊道:“是有,不过现在在宁老板那儿。”
乔乐怒道:“宁琴言早都不唱戏了,他要琴干嘛?小子!别跟我耍心眼儿啊!”
商细蕊好性儿地也不分辨,眼巴巴地楞瞅着乔乐,不言不语。他对外人和长辈脾气好起来,那是判若两人,温柔如水。这时候锦师父在里头出声了:“你个老不修的!少欺负我徒弟!琴在手里也不给你看,看在眼里你还拔得出来吗!真是!吃了猪肝想猪心,得了白银想黄金!小商别理他!”锦师父唱了一辈子的旦,声调里头尽是女气和戏音,听不惯的人觉着怪声怪调的娘娘腔;爱好这口的,得要不甚恰当地夸他一句说话比唱戏还好听,听得人销魂蚀骨的,筋肉都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