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二三事(第2/6页)
波河谷天启记
我知道我这本回忆录一开始,就表现出典型的亚历山德里亚精神,但我实在想不出更——该怎么说才好——大张旗鼓的表现方式。事实上,我也知道,描写亚历山德里亚这么一个“平淡无奇”的城市,任何敲锣打鼓的搞法都是桩错误;我倒不如采用比较含蓄的手法。我要介绍几个天启事件。所谓“天启”(我引乔伊斯的话)就是“突如其来的心灵领悟……”,有时是“粗鄙的言语动作,但也有时是心灵本身一段难忘的回忆”。一段对话、夜雾中蓦然出现的城市大钟、腐烂包心菜的臭味,若干本来没人放在眼里的事物,忽然变得重要:这就是乔伊斯在他浓雾笼罩的都柏林记录下来的天启事件。而比较起来,亚历山德里亚像都柏林,远多于像君士坦丁堡。
那是1943年一个春日的早晨。一切决定了:我们要离城而去,我们要去蒙费拉托避难,这样准可以躲过空袭。(不过,几个月后,我陷入法西斯与游击队的火网时,也学会了跳进水沟躲避冲锋枪的枪子儿。)一大早,我们前往火车站,全家人搭一辆出租马车。到达市中心广场面对瓦尔弗雷军营的地方,时间这么早,一片空荡荡无人迹,我瞥到远处一个我以为是小学同学罗西尼的人影,便大声唤他。结果那是别人,我父亲很不高兴,照例他就训了我一顿,说我做事从不用大脑,正常人不会像个疯子般到处乱喊“韦尔迪尼”。我纠正他说,我喊的是罗西尼,他说韦尔迪尼或比安基纳没什么不同。几个月后,亚历山德里亚有史以来第一次遭轰炸,我听说罗西尼和他的母亲一块儿死在瓦砾堆下。
天启不应该解释,不过上面这桩回忆中,至少有三次天启。首先,我因表现得过分热烈而挨骂。其次,我粗心大意乱叫人家的名字。亚历山德里亚每年都要搬演田园式的荒诞故事剧《吉伦多》(Gelindo)。故事的背景是伯利恒,但牧羊人谈话和辩论,都用亚历山德里亚方言,只有罗马千夫长约瑟夫和东方三博士说话,才用标准意大利文(他们这么做,显得很可笑)。故事是这样的,吉伦多有个名叫梅多罗的仆人,遇见三博士,并粗心大意把主人的名字告诉他们。吉伦多发现后,大发雷霆,把梅多罗痛骂了一顿:你不可以把名字随便告诉别人,更不可以随便在空旷处,公然大喊人家的名字,这样所有人都会听见。一个亚历山德里亚人可以跟你聊上一整天,而没有一次用你的名字称呼你甚至连打招呼都不直呼其名。你们见面互道一声:“Ciao!”(意大利招呼语)分手时说“下回见”,绝对不说“下回见,贝波”。
第三种天启比较含糊。我在记忆中仍见到那片城市空间,又宽又阔,就像父亲传给儿子的外套,中间有个清晰的小人影,距我们的马车很远:跟一位我再也不会见到的朋友,一次暧昧不明的会晤。在亚历山德里亚平淡而过分宽阔的空间里,人会迷失。城市在清晨、深夜或圣母升天日(或甚至每个星期天的下午1:30),街头不见半个人影时,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去,总是觉得路太长,一路都空空荡荡,任何在角落里埋伏或坐在经过的马车里的人,都看得见你,可以恣意侵入你的隐私、高喊你的名字、毁掉你的一生。亚历山德里亚比撒哈拉沙漠还大,淡如轻烟的摩根妖女8从四面八方穿梭而过。
就因为如此,一般人话说得很少,只很快交换简短的信息:他们听不懂你的话(也听不懂自己的话)。这对无分爱或恨的人际关系都构成局限。亚历山德里亚作为一个都会区,没有聚会场所(勉强算来也只有一个,莱加广场),但集散点几乎遍布各处。因此之故,你永远不知道是什么人在那种地方。我想起一个并非一定发生在亚历山德里亚,但很有可能在那儿发生的故事。萨尔瓦多20岁的时候,离开故乡,移民到澳大利亚,在那儿以流浪者的身份住了40年。60岁时,他存够了一笔钱,回到故乡。火车驶近车站,萨尔瓦多开始做白日梦:他是否还能在年轻时流连的咖啡店,找到那群老朋友,一度志同道合的伙伴?他们还认得他吗?他们会不会热烈欢迎他,充满好奇地要求听他在袋鼠和原住民中间的冒险经历?还有那个女孩,她曾经……还有街角那爿店铺的老板……真是千头万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