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是更进化的美(第2/2页)
旗袍并非在于曲线毕露,倒是简化了胴体的繁缛起伏,贴身而不贴肉,无遗而大有遗,如此才能坐下来嫣然百媚,走动时微飔相随,站住了亭亭玉立,好处正在于纯净、婉约、刊落庸琐。以蓝布、阴士林布做旗袍最有逸致。清灵朴茂,表里如一,家居劬劳务实,出客神情散朗,这种幽雅贤惠干练的中国女性风格,恰恰是与旗袍的没落而同消失。蓝布旗袍的天然的母亲感、姊妹感,是当年洋场尘焰中唯一的慈凉襟怀——近恶的浮华终于过去了,近善的粹华也过去了。
——木心《上海赋·只识衣衫不识人》
查建英:可是如果旗袍不改良,它和现代的生活方式会不协调。
陈丹青:这是女权问题,是女性角色进入工作之后的问题。自从中国人开始穿洋人衣服以后又多了一重自卑,表面看起来好像我们都西化了,但你看那些男明星,往台上一站,肌肉再好,身坯再大,跟普通洋人一比,一下就看出来了——头和身体比例不一样,咱们是平的、扁的,头大身小。
窦文涛:没错,我穿西装就很苦恼。我穿所有的西装都是上身长,下身短,穿得不如外国人顺溜儿。
陈丹青:我们自给自足的美的系统丧失了。
查建英:是有得有失。我们在受到伤害的同时,在自信丧失的同时,其实也获得了很多东西。比如我就真不希望生在一个只能穿旗袍的时代,我不是贬低旗袍之美啊,我是说如果我愿意我可以穿旗袍,也可以穿大裙子、大马裤。
陈丹青:民国可以,你穿什么都可以。
查建英:所以如果再造民国,绝不是说要回到原来那个把中国传统文化变成唯一的、最高的年代。
陈丹青:民国绝不是只有传统文化,民国好是因为西来的东西和传统的东西正好在一个合度的情况下融合了。
查建英:但是它很脆弱,它被击败不是没有道理的。
陈丹青:不,它没有被打败,它是被中断了。比如日本,日本经济现在刚走出低谷,一方面它经历过非常自卑的崇洋阶段;另一方面亚洲终于有一个国家在透彻地西化以后,在无数微妙的细节上仍保留了传统。日本人不拒绝西装,但马路上随时可以看到穿和服的人。各种礼仪就不用说了,没有被摧毁。可是它也承认现代化,承认咱得跟着世界潮流走,但是先得了解我是怎样一张脸,我的身体是什么样的,我没见过比日本人更会打扮的东方人,他们做的西装比西方还时尚。
窦文涛:现在很多小个子朋友穿的都是日本西装,他们试来试去,最后发现这是最适合咱亚洲人穿的。这就是“古为今用”、“西为中用”的问题。你可以引进,但到最后你还是得琢磨,你的种族、你的文化怎么样才更美。
中国目前是在“刻意地”闹“国学热”,因为过去一百多年,我们制造了巨大的文化断层。日本没有断层,他们并不刻意延续“自身文化”。一个日本女孩穿套和服在街上走,没人奇怪,中国男子要是穿件汉服上街,路人会以为那是个古装连续剧演员,或干脆是个疯子。
——陈丹青《荒废集·漫谈普拉多美术馆珍藏展来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