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结束或开始(第4/13页)
那里正有一个记者问N:“如果那时这两个演员已经不合适了呢?比如说,他们已经老了呢?”N站在摄影机旁回答:“对爱情来说,什么年龄都合适。只要我那时还活着,我还是要把他们请来,我将拍摄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互相亲吻着回忆往昔,互相亲吻着,回忆他们几十年中乃至一生一世历尽艰辛的寻找。……
心脏一下下发紧、发闷,炽烈的太阳让F头昏眼花。他找到一处人少些的地方坐下,深呼吸,闭一会儿眼,静一静……周围的喧嚣似乎沉落下去,他可能是瞌睡了一会儿,甚至做了一个梦。F从没到过南方却梦见了南方流萤飞舞的夏夜:雨后一轮清白的月亮,四处虫鸣唧啾,微醺的夜风吹人魂魄,魂魄似乎飘离肉体,飘散开飘散开,却又迷迷蒙蒙聚拢在芭蕉叶下……这时就见N走在前面,形单影只却依旧年青、生气勃勃,淡蓝色的裙裾飘飘摆摆,动而无声……“喂,是你吗,N?”他冲她喊,但是N不回答。芭蕉叶上,透黑晶亮的水滴沿着齐齐楚楚的叶脉滚动。他跟随着N婷婷的背影,走进一座老式宅院……N站住,他也站住,他们一同观望良久:木结构的老屋高挑飞檐,月在檐端,满地清白,一扇门开着,几扇窗也都开着。N走向老屋,走上台阶,步履轻捷,走过回廊,走过廊柱的道道黑影,走进幽暗的老屋去,不久,幽暗的这儿、那儿便都亮起点点烛光……“N,是你吗?”仍无人应。F也便走上台阶,走进老屋,但这儿、那儿却是只有烛光,没有N,烛光摇摇闪闪却哪儿也不见N的影子?“N,你在吗?”“你在哪儿,N?”“是我呀,喂,你听不出是我吗?”“我来了,喂,我一直都跟在你身旁你不知道吗?”没有透心的寒冷。忽然,所有的烛光一下子轰然熄灭,一片漆黑……
F被惊醒了,大喊一声坐起来。他左右看看,怕还是自己的恶梦未醒,但是他身旁已经没人。再举目朝N刚才所在的地方看,N已不见,所有的人都不见了,都藏到哪儿去了呢?F慌忙爬起来,往东跑一会儿不见N,往西跑一会儿仍不见N的影子,到处都没有她,没有人,就像C在思念着X的日子里所见过的那种情景,到处都是空空洞洞……F医生惊愕地揉揉眼睛,心脏一阵发闷,浑身发软,天旋地转……
F躺倒在一棵老树下,静静地躺在那儿,没有人发现他。唯那老树枝繁叶茂,每一片叶子都在摇动,但没有声音。有一只鸟在那枝叶间筑巢,衔来一根草,魔魔道道地摆弄一会儿,飞走了,没有声音,过了一会儿又飞回来,又衔来一团泥继续魔魔道道地摆弄,不管人间发生了什么,它只管飞来飞去安顿着家园。F医生看着那只鸟,看着老树浓密的枝叶,看着那枝叶上面的天空,云和风都没有声音……他觉得自己的灵魂正在飘起来,飘离肉体,无遮无拦地飘散开去,像在刚才的梦中那样,但不再聚拢,聚拢可真讨厌,他不愿意聚拢,他高兴就这样飘……他想起了女教师O,O大概就是这样飘的吧?O大约一直还在这样自由自在地飘着吧?进入另一种存在就是这样吗?我正在进入另一种存在吗……他再去看那棵老树,非常奇怪他竟像是在低头看那棵老树,他不仅看见了下面那棵老树而且看见了下面发生的一切……
F医生喘息着,睁大着眼睛。弥留之际他可能在想些什么呢?
他一定会想起女教师O的问题:我们活着,走着,到底是要走去哪儿?
因而在我的印象里,F医生一定又会想起他一向感兴趣的那个问题:灵魂是什么?灵魂在哪儿,也就是说“我”一向都在哪儿?
他一定会想起他曾经对诗人说过的话:我在我的身体里吗?可是找遍我身体的每一部分都找不到我,找遍我的大脑的每一条沟回也都找不到我,是的诗人你说对了,那是一个结构,灵魂在哪儿也找不到但灵魂又是无处不在,因为灵魂是一种结构。就像音乐,它并不在哪一个音符里,但它在每一个音符里,它是所有的音符构成的一种消息。就像绘画,单一的色彩和线条里并没有它,但如果色彩和线条构成过去和未来的消息,构成动静和欲望,构成思念和召唤,绘画才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