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母亲(第3/12页)

“他回来了吗?他住在哪儿?妈,爸爸有信来了吗?”

母亲说:“他就住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

儿子回头看看,四下里看看,然后看着母亲。

“好孩子,”母亲叫他的名字(Z或者WR),“去,去看看你自己的东西。”

“他怎么不来?爸爸他怎么不来找我们呢?”

“把你自己的东西,把你要的东西,去,都收拾在一起。”

“妈……”

“去吧。明天一早我们就搬过去。”

母亲起身去收拾碗筷了……

少年回到卧室。父亲这个词使WR感到由衷的遥远和陌生,弄不清自己对那个不曾见过的男人怀有怎样的感情,对那个即将到来的男人应该恨还是应该爱,他为什么离开母亲为什么到现在才想到回来。WR抽出一张唱片放在唱机上,依我想,他最喜欢的是马勒的那部《复活》。那乐曲总让WR想到辽阔、荒茫的北方,想到父亲。即便父亲更可能远在南方,但想起父亲这个词,少年WR总觉得那个男人应该在相反的方向,在天地相连的荒原,在有黑色的森林和有白茫茫冰雪的地方,父亲应该在天空地阔风高水长的地带漂泊,历尽艰险也要回来,回到他和母亲身旁。

Z把几十张唱片都摆开在床上,站在床边看了它们一会儿。他最先想到的就是它们。首先要带的东西就是它们。这些唱片是他最心爱的东西,除此之外这还是父亲留给他的东西,他想,明天应该给父亲看,让父亲知道,他和母亲把它们从南方带到了北方。在唱机上和在Z九岁的心中,缓缓转动着的,我想或许就是那张鲍罗丁的歌剧《伊格尔王》。Z对那张唱片的特殊喜爱,想必就是从这个夜晚开始的。……伊格尔王率军远征,抗击波罗维茨人的入侵,战败被俘。波罗维茨可汗赏识他的勇敢、刚强,表示愿意释放他,条件是:他答应不再与波罗维茨人为敌。这条件遭到伊格尔王的拒绝。波罗维茨可汗出于对伊格尔王的敬佩,命令他的臣民为伊格尔王表演歌舞……。Z没有见过父亲,他从这音乐中看见父亲……天苍苍,野茫茫,落日如盘,异地风烟……从那个高贵的王者身上他想象父亲,那激荡的歌舞,那近看翩翩,远闻杳杳的歌舞!从中他自恋般地设想着一个男人。

但是他们还从没见过他们的父亲,从落生到现在,父亲,只存在于Z和WR的设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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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1988年香港的一家报刊上读到过一篇报导,大意如下:

……一对分别了四十年的夫妻在港重逢,分别时他

们新婚未足一载,婴儿才过满月,重逢之日夫妻都已年近

古稀,儿子也在不惑之年了。……1948年末的一天晚

上,是从戎的丈夫在家休假的最后一个晚上,也是他们即

将分别四十年的最后一个晚上,那个晚上只有在未来的

年年月月里才越来越受到重视,越来越变得刻骨铭心。

那个晚上,年轻的夫妇因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头一次

拌了几句嘴。那样的拌嘴在任何恩爱夫妻的一生中都不

知要有多少回。但是这一对夫妻的这一回拌嘴,却要等

上四十个年头把他们最美好的年华都等过去之后才能有

言归于好的机会。那个夜晚之后的早晨,那个年轻的军

官、年轻的丈夫和父亲,他没跟妻子打招呼就去了军营,

那只是几秒钟的一次任性。丈夫走后,妻子抱上孩子回

了娘家,也不过是几分钟的一次赌气。

但这几秒钟和几分钟不仅使他们在四十年中天各一方,而且等于是为Z抑或WR选择了一生的路途。我想,那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完全可以就是Z或者就是WR。我见过他们的母亲。写作之夜,我借助他们和他们的母亲想象他们的生身之父,但变幻不定,眼前总是一块边缘模糊的人形空白。直到我读过这则报导之后,一个年轻军官才走来,把那空白免强填补出一点儿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