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恋人(第3/1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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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医生有二十多年不问政治了,二十多年来他几乎做到了不读书不看报,(当然除去医学书刊),不听广播不看电视,也不看电影,除去做手术他很少跟人打交道,除了医学差不多没有第二件能让他着迷的事。不用说,他的医道精湛——这既是涉及一个医生的故事时我们所希望的,又刚好符合这位医生的实际情况。但他至今仍只是个主治医生,不是教授、副教授,不是主任或者副主任,因为他的资历和水平都够了可惜没有相应的著作或论文。他的论文写了十几年了,尚未脱稿。吸引他的是神经细胞、大脑组织乃至精神方面的问题:物质以什么样的结构组织起来就有了感觉,脑细胞以什么样的形式联系起来就能够思想?每当他据开颅骨看见沟回盘绕的大脑,感到这些白嫩嫩的物质的温度和运动,他总要怀着惊愕和尊敬在心里暗暗地问:这里面已经理藏了多少幸福和痛苦?这里面有多少希望和梦想?不能把那些痛苦从中剔除,或者把更多的快乐移植进去么?当他带领学生做尸体解剖时,无比的神秘总使他激动不已,从他做学生的时代起这种激动便开始跟随他:把大脑分解开来,都是些常见的玩艺儿,那么灵魂在哪儿?灵魂曾经在哪儿?灵魂是以什么方式离开这儿的?看来灵魂是从结构里产生的,灵魂不是物质,或者说灵魂就是全部这些物质的结构。这结构一旦被破坏灵魂也就消失。那么是不是说,只要能把那些必要的物质纳入一种恰当的序列,灵魂的秘密就要泄露了?我们就可以造出我们所喜爱的灵魂?我们就可以像牙科医生把任何难看的牙齿矫正得非常漂亮那样,也把丑陋的灵魂调整得高尚呢?但是他的思路很可能是在什么地方出了差错,或者是因为他需要做的更为实际的手术太多,用于研究上述问题的时间太少,研究和实验的条件也太简陋,十几年来没有多少进展。墨守成规的医学同事觉得他这纯粹是跟自己的论文和职称过不去。在文化大革命中,甚至有人为此说他是反对领袖的思想:“灵魂?你们这些臭知识分子,老人家早就说过了,政治就是灵魂!”倒是诗人L有一天听懂了他的玄思,对他说:“可您别光盯着大脑呀,您曾经对了您已经注意到了结构!但是整个结构中不光有大脑呀,譬如说,还有肛门呢。一个不会拉屎不会放屈的人,你想想,难道能够生存吗?”F相信诗人给了他珍贵的理解,虽然他并不因此就打算与诗人合作。他顺带又问了诗人一句:“你对人工智能这件事的前景怎么看?”诗人说:“您不见得还想制造永动机吧?”医生呆愣片刻,问道:“你怎么想起了永动机?你认为这两件事有什么联系吗?”诗人说:“算啦算啦别又这么认真,我不过是说说玩儿的。”F医生问:“那,你相信人工可以制造出跟人有同样智能的生命来吗?”

诗人的回答语破天惊:“性交,先生,这方法有谁不信吗?”

L是F最亲近的朋友,他们的友谊从L失恋的那年开始。那年,失恋的痛苦使L成了F的病人。某个晚上L不知从哪儿弄到了半斤酒,如数倒进肚里,十分钟后他躺在地上又哭又喊,闹得整个病房秩序大乱。护士们轮番的训斥只能助纣为虐,诗人破口大骂,骂爹骂娘,骂天骂地,骂这个时代骂这颗星球,听得众人胆战心惊考虑是否应该把他送去公安局定他一个反革命宣传罪,但他的骂锋一转,污言秽语一股脑冲着他自己去了,捶胸顿足,说他根本就不配活,根本就不应该出生,说他的父母图一时的快感怎么就不想想后果,说他自己居然还恬不知耻地活着就充分证明了人类的无望。护士们正商量着给他一针镇静剂,这时F医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