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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别墅(第2/9页)

如果天冷,她就小心地挪到床上,在他身边躺下。哪怕是一丁点的分量,他也会痛,甚至是她纤细的手腕。

有时候凌晨两点他都没睡着,在黑暗中睁着双眼。

他能在看见绿洲前嗅到它们的存在。空气中的液体。窸窸窣窣的声音。棕榈树和马笼头。马口铁罐子的撞击声,只有装满水,声音才会那么低沉。

他们把油倒在大片大片的软布上,然后放在他身上,如同油的洗礼。

他能感觉到身边总有一位沉默的男子,感觉到他呼气的气味,每过二十四小时,每到黄昏,他会弯下腰打开包裹他的软布,在黑暗中检查他的皮肤。

解开布,他又是那个赤身裸体的人,身边是燃烧的飞行器。他们把一层层灰色的毛毡铺在他身上。是哪一个伟大的民族发现他的?他心里想。这么软这么软的枣子,被他身边的这个男人嚼碎了,从那张嘴吐出来又进入他的嘴里,这是哪一个国家发明的?这样的时刻,跟这些人在一起,他想不起来自己是从哪里来的。说不定他原本就是他自己在空中与之战斗过的敌人。

后来,在比萨的医院里,他觉得自己看到了那张脸,曾经每个晚上来到他身边的那张脸,把枣子嚼烂弄软然后放进他嘴里的那张脸。

那些晚上没有颜色。没有语言,也没有歌声。只要是他醒着的时候,贝都因人个个默不作声。他躺在圣坛般的吊床上,在他虚荣的想象中,成百上千的贝都因人围绕着他,当初发现他、并把那顶如头顶鹿角般的火焰帽从他头上拔下来的也许只有两个人。对于这两个人,他的了解仅限于他们唾液的味道,伴随枣子一起进入他嘴巴的唾液,或许还有他们双脚飞奔的声响。

她坐着看书,书上是颤动的光。她会偶尔瞥一眼别墅的长廊,别墅曾被征用作战地医院,她曾和其他护士住在那里,直到她们一个个逐渐转走,战争在向北移,几乎已经结束。

生命中的这一段时光,她住在自己的密室里,书是唯一的门。书是她一半的世界。夜晚坐在床头柜前,弓着背,她读着一个男孩在印度的故事,男孩学习记住放在托盘里的各式各样的珠宝和物什,都是师傅们丢下的——有人教他方言有人教他记忆术有人教他如何躲避催眠大法。

书躺在她的膝盖上。她意识到自己盯着书页上渗湿的地方已经不止五分钟了,有人把第十七页的边角折起来作记号。她伸手抚平书页。脑子里一阵疾走声,像天花板上的一只老鼠,像夜晚窗户上的一只飞蛾。她看向大厅,虽然那里一个人都没有,圣吉罗拉莫别墅里一个人都没有,除了英国病人和她自己。房子后面被炸平的果园种了蔬菜,够他们两个吃的,隔三岔五会有一个人从镇上来,她就拿肥皂、床单以及战地医院里剩下的随便什么东西跟那人交换其他一些必需品。豆子、肉之类的。那人给她留了两瓶葡萄酒,每天晚上她躺在英国人身边,等他睡着之后,她就会起来像模像样地给自己斟上一小杯,端到床头柜上,柜子就放在关了四分之三的房门外面,然后就慢慢地一边看着什么书,一边一口口把酒啜完。

给英国人念的书,他听得认真也好,不认真也好,情节都是断裂的,就像被暴风雨卷走的一段段公路,故事东缺一块,西缺一块,仿佛蝗虫把挂毯的哪一片吃了去,仿佛被炸弹震松了的灰泥夜间从一幅壁画上落了下来。

她和英国人现在住的这幢别墅就是这个样子。有几个房间不能进人,因为满是碎石。楼下的藏书室里,月光和雨水可以透过一个弹坑一泻而入——角落里有一张永远湿透的扶手椅。

她并不在乎英国人对情节断裂的感受。不念的那些章节,她也不会简单概括。她只是拿出书来,然后说“九十六页”,或者“一百一十一页”。这就是唯一的定位线索。她把他的两只手举到自己面前,闻了闻——还是病人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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