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难忘的一个“国特”(第3/34页)
从我这些话里,可以看到我对乔家才将军那种“‘三纲实系命’的旧道德”,并非不油然起敬。但我同时指出,闻义能徙、知善能改,也是中国旧道德之一,在这一徙一改之下,往往被人误为反复,这就未免有点遗憾。一个人从不义向义去徙,从不善向善处改,我们该予以鼓励才好。沈醉将军不再执迷他过去的错误,这不是“沈醉不复沉醉,沈醉醒矣”,又是什么?
可是,乔家才将军却“抗议”说:“沈醉不仅是‘反复小人’,而且卑鄙无耻。你捧他‘此公纵“小人”而有圣人行’,未免过火,忠奸颠倒,善恶不分,万难苟同。你说:‘沈醉不复沉醉,沈醉醒矣!’是你在说醉话,李敖醉矣!”……乔家才将军连我也一同醉化之矣!
乔家才将军举了很多沈醉无耻的例子,我认为这不是关键,关键乃在沈醉在大方向上有否“劫难以后,闻义能徙、知善能改,并曝过去不义于天下”,在这大方向上站得住,其为人也,纵有无耻的例子,也是小焉者也。政治人物有时不能以有耻无耻做唯一相绳标准,一如对妓女不能绳之以贞节,但从赛金花与小凤仙等传闻看,她们的别有圣人行,与其失贞并无必要关联。中国政治家冯道、法国政治家塔利朗(Talleyrand),在道德家眼中都不乏无耻的例子,但在大方向上,他们的反复,却有利于祖国、有利于人民。当然沈醉做“蒋介石走狗戴笠的走狗”,前半生作恶多端,其德不足以上比古今反复无常却有利于国民者,但在历劫知变上看,他的转变,从大方向上是可取的。忠奸问题,岂易言哉!
即以乔家才将军最挺身卫护的戴笠为例,乔家才将军来信说:“戴笠先生确为古今难得一见之人物,八年抗战中,任何人的功劳,都不能和他比较,但他没有表白,连一枚勋章都没有。”又说:“戴笠将军是一位千古奇才,热爱国家,八年抗战,功勋辉煌。军统局敌后情报,杀敌除奸;战区游击破坏,牵制敌人;大后方治安维持,防间防谍,甚至缉私、抢购物资,无不做得有声有色,发挥了极大的功能。”照这种说法,戴笠有利于祖国、有利于人民,但我们看看当年军统局秘密出版的内部小册——《戴先生遗训》,看到戴笠自承他跪在蒋介石面前,且被蒋介石大骂下贱的自我描述,这种无耻的例子,也同样会使道德家惊异的。若照乔家才将军的逻辑,则无耻之下,一切都免谈,则他笔下的“古今难得一见之人物”的“功劳”,也将无所依附了。
我在情报局出版的《戴雨农先生传》中,看到乔家才将军所写的一副挽联,原文是:“戡大乱、冒艰危,英勇仰雄风,剩有赤忱垂宇宙;避高名、薄利禄,谦为标亮节,长留青史在人间。”我觉得最后一句“长留青史在人间”,是求真的人,大家都该努力的目标。乔家才将军来信说:“我的文章拙劣,但力求真实、公正。”“真实、公正”是“青史”的必要条件,乔家才将军所悬的目标,我是绝对赞成的。不过,对沈醉的文章,乔家才将军认为它既不“真实”,也不“公正”,这就发生了看法上的歧义。
乔家才将军来信说:“奉上拙著《为历史作证》一册,221页至265页‘为戴笠辩诬’,系反驳文强和沈醉而作。沈醉曾在香港《镜报》发表《不是答辩只作说明》。沈醉不是不答辩,而是无法答辩。一个人自己不顾自己的人格,总会感到惭愧的。沈醉为文不可靠,他的文章不能作为历史资料。”乔家才将军且以沈醉错写邢森洲为例,以实其说。我看了信,也看过乔家才将军所有的指摘沈醉的文字,我相信沈醉书中,必然有错写的地方,写了那么多的字,错写又岂能免?我在李敖出版社的《新版〈军统内幕〉缘起》的附记中,对他的错写,就有指出。但是有错写之处,就推论“沈醉写文不可靠,他的文章不能作为历史资料”,就不合乎史学方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