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歌手(第4/7页)

少妇喃喃说:“我们家有一只大黄猫,老爱往炕上跳……”

汉子拍拍腿:“这就结了不是!”

当他们研究着怎样把那只大黄猫拴住的时候,我们走开了。

前边的小十字路口好像很热闹,人群围得水泄不通。我们走过去,立刻听到了悦耳的歌声。这歌声美得让人全无预料,让人惊愕,像在干渴的夏天突然喝了一顿清泉。往里挤了一会儿,终于看清了——小鹿嚷叫着,把小阿苔索性举起。这样我们三个人都看清了: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一条腿瘸了,用拐杖支撑着身体,手持一个麦克风在那儿唱着。他的脸上有一道刀疤,头发又脏又乱搭到了肩膀上,看来是经常在阳光下活动的人,全身发黑。他的身旁是一个自制的音箱,一个小小的放大机。他唱的大半是一些流行歌曲,音调很熟悉;可是仔细听一会儿,又会发现那歌词大半都被他改掉了。他唱得很投入,有时眯上眼睛,有时望着天空。围在这儿的有大人、孩子,男男女女,他们都一声不吭。这儿静极了,只回荡着一个汉子的歌声。四十多岁的男人,嗓子浑然柔和,你会觉得他把一辈子的苦楚和温情都唱出来了。那调子曲折委婉,真正是如泣如诉。一支歌唱过,我看见好几个人走上去把几张纸币放在音箱上。小鹿忍不住,也送去了几张纸币。当观众做这一切的时候,歌者看也没看,只顾沉浸在自己的歌声里。后来他终于不唱那些流行歌曲了,而完全改唱自己的歌。我相信这都是从他心田里流出来的。我承认这个镇子可没有白来,这次听到的歌大概不会忘记——这是我旅途上第一次听到一个年纪和我差不多的兄弟——而且身上还有残疾——唱出了这么动听的歌!他的歌词再平易不过,可是却能把我带到一个凄然旷敞的意境。我沉浸在他诉说的那种情境中,一时忘了其他。他唱道——

……

六月里把麦子割,

后脊梁顶着一团火,

麦芒儿扎肉,麦秸儿刺手;

干了一天,麦捆儿堆成了垛,

再去邻居家借牛,

牛老了,打也不肯走。

十月里,玉米熟,

我跪着掰下棒子把口粮往囤里收,

天凉了,烙块锅饼,

扎上棉袄,山南山北出去走走。

……

听着听着,我觉得身边出奇地安静。转脸一看,小鹿和小阿苔垂下了眼睑。我们在这儿站立了很久很久。所有人都一声不吭。到后来他唱累了,仍然有人喊出乞求似的声音。他们都想再听下去。可是那个人实在累坏了,斜靠在墙上,拐杖松了,倒在了地上。后来他去摸拐杖,小鹿就跑上去替他扶起。

这个中年流浪歌手身上有一股魔力,他走到哪里都有一群人跟着。跟随他的大半是一些年轻人,我们也裹在了这一伙人中间。他从镇子的小十字路口一直往西,走啊走啊,后来我们看到他在一个卖汽水的小摊跟前停住了,掏出五毛钱买了一杯喝了,抹抹嘴巴又往前走。他的腿拐得并不重,他走路时就用那拐杖把那个包裹挑在肩膀上,只是唱歌的时候因为站久了不得劲儿,才要用那个拐杖把身子撑住。他的步态多少有点像我东部平原上的挚友拐子四哥——想到那个老人,我心里立刻一阵发烫。

天快黑了,小鹿到路边一个小铺里买来了一瓶速溶咖啡,然后又急匆匆走出。我们仍然在看那个一拐一拐的人,心里都沉沉的。这时候疲累和其他烦恼一股脑儿都给抛掉了,我们视野里只有那个身影。整个乱哄哄的镇子竟然都被遗忘了。那个人走了一会儿大概累了,就在镇子西头的一棵槐树下坐了。一伙青年恋恋不舍围上去,他们看着他,很少说什么。我相信这些年轻人不仅是些歌迷,更重要的是这个流浪歌手的声音里有什么东西击中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