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 唱(第4/6页)
我不得不怀疑这个家伙的脑子多少有点毛病。不过后来我想:流浪汉当中什么人都有,他们一个人走惯了,放浪形骸,已经不能用常人的眼光去打量他们了。我对他们的判断标准应该换一下才是。
他这样唱了一会儿,又把身子转过来:现在他的歌才是唱给我的。但他唱了些什么,我还是听不明白。不过我总能从中感受到一点暖融融的情谊。他越唱越来劲儿,慢慢虚汗从额头那儿流下来,鼻尖上也沁出了米粒大的汗珠。
唱了约有半个钟头,他把弓子往上一甩,右手把琴杆一揽,这才算告一段落。
他揉揉鼻子,收收嘴巴,说:“怎么样?我一个人到了晚间就这样拉拉唱唱。也有人听我的歌,唱到心里去了呢,就扔下几个铜板;唱不到心里去呢,就一转身走开——就算是唱给自己听的吧。”
这句话的意思很明白,他是一个流浪艺人。我于是去掏衣兜,掏出了几块钱。他却连连摆手:“哎哎,你想到哪儿去了!我是指走街串巷的时候。咱伙计两个怎么能闹这一手?”
我不好意思地把钱收起。接着谈了一会儿我才知道,他几乎从来不从事田里劳动,谋生的手段就靠这一把胡琴。有时候在人多的地方他可以唱上半天,一口气可以收好几十块钱呢。进村过市,他都是一边走一边拉胡琴,身后总是跟着一群孩子。我问他唱些什么词儿?他说他从来不唱词儿。我吃了一惊:还有这样的歌手吗?他说只是随便唱,唱的都是自己的心事……我说:“那也总得有词儿啊,没有词儿怎么能唱出心事来呢?”
他听了,长长的眼角瞥着我,有点不以为然:“我不识字哩!我哪有词儿?”
原来他都是把看到的一些东西,比如把一些名儿串在一块儿,随着曲子调门哼呀出来。看到什么唱什么,“唱的时候想着自己的心事——心事也就唱出来了……”
这是多么奇特的一种表达。我觉得有点好笑,但笑不出,因为我感到这其中有什么更深奥的东西。他又问:“你知道我是怎么弄了这把胡琴?”
我看着他。
“俺那个伴儿‘羞羞’走了的时候,忒难受,就琢磨出这么件家伙什……”
我想“羞羞”大概是他老婆,问了问,才知道那是一个镇子上数一数二的美女。他开始絮叨:他十七八岁的时候在镇子上打工,猛地看见了“羞羞”,两眼顿时一亮。“我那时真想伸手把她抢走。那时候我年轻,身上的肉一棱一棱的,刀都砍不动!你想一想,打工的人,哪个不是野性子?这女孩家像个皮球一样,一戳乱蹦,摸一摸软软的也像皮球。那头发呀,油亮亮从肩上披下来,然后又拖到屁股。你想拍她的屁股,一伸手是乌油油的头发,你就攥住用力一拉,‘吭哧’一声,顺劲儿把她拉倒在怀里……”
年过半百的汉子笑起来,像个小孩儿。
“‘羞羞’这闺女见了谁都敢骂,皮打皮闹,和她这名儿可全不一样。她哪里知道害羞!后来问了问才知道,她是镇上头儿的闺女。我一听害了怕,头儿咱敢招惹?然后我就想躲着‘羞羞’了。可是越想躲越躲不开,晚上睡不着哇。那时候我给镇上的窑场脱坯,咱力气大干活麻利,一人抵他仨俩。我把想念‘羞羞’的劲儿全掺在了土坯里,呼啦啦脱下一大片。嘿,我听见‘呱哒呱哒’有人走路哩,回身一看,‘羞羞’头上绑着个花手绢,一跳一跳和蝴蝶一样过来了。我心里说一声:‘糟!磨难当头!’吓得直吸冷气儿,天哩,你想想头儿知道了,一场磨难你还逃得过?正琢磨着,那祸害走过来,手抄在胸口上……哎呀妈呀,我一点也不敢看她。她端量着我,胡乱骂起来,说昨儿个晚上你哪去了?我知道她到我住过的草棚子里去找了。那是我躲了,躲到房东二大娘家去歇着了。我不告诉她。我知道这孩子被我三拍两拍拍出了火星,离不开我了。说心里话,我这辈子也不打谱娶老婆了。咱娶不上女人,身上有躁气。干脆就拼着劲干活,脱土坯!这是一个好办法。吭吭哧哧干一气,蹲在那儿像头憋气的牛。到了夜间全身骨节一疼,哼哼呀呀一叫,仰着一躺就睡过去了。谁知道后来有那么几个贱种,把‘羞羞’到窑场里找我的事儿报告了镇头儿。镇头儿长得,哼,说起来你不信,像我一样细细高高,小腰只一拃粗——怪不得能生出这么好的女妖来。他眉眼怪好,活像女人,说起话来还比比画画,一点也没有火气味儿哩。可是你要从面相端量人,你也就大错特错了。待一会儿你就知道我这个‘岳父’下手有多么重、心有多么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