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的节日(第6/11页)

“是的,象的节日。”她强调道,口气里有种庄重的自豪以及“终于等到这一天了”的解脱感,“也就是说,事态有可能彻底改变。”

我仿佛听到思维堤坝轰然倒塌的声波从大脑深处传来。洪水冲垮堤坝,理性的良田被淹没,往事流离失所。

音乐声再度大起来。如同海水涨潮那样。如歌的柔板仿佛温暖的潮水覆盖包裹了整个广阔的空间。象馆里开始呈现出一种奇妙的暗橘红色——仿佛落日那样的颜色。大象们不再像先前那样矗立不动,而是以一种令人备觉温馨的步伐踱着小步。

我忽然觉得饿得厉害。食欲如同温暖然而让人窒息的拥抱一样将我密不透风地包裹起来。最好是涂满有甜酸瓜丁的好乐门牌千岛色拉酱的切片面包,面包要烤得恰到好处,要是有啤酒就更没话说了。我无可救药地坠入柔软的幻象中。甚至能听到烤面包机自动断电的咔哒声和啤酒泡沫在玻璃杯中的翻腾消融声。

可能是因为那暗橘红色的光线,如歌的柔板,以及大象们身上散发出的浓郁的家庭气氛。

时间好像渐渐慢下来。不是感觉上的慢,也不是相对而言的慢,是绝对的真正意义上的慢。我低头去看手腕上的潜水表——低头这个动作比平常多花了三又二分之一个呼吸的时间。潜水表上的秒针恍如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拉住似的放慢了速度。

只见那位一直跟我对话的领头象已经被其他八位围在正中间。那八位首尾相接——后面一位用长鼻子象征性地绕住前面一位的细尾巴——形成一个缓缓运动的圆圈。当中的那位岿然不动。直到时间渐渐慢到无法再慢——周围的大象走动时抬腿到落地花费的时间已是正常时的无数倍——她才突然——也许不该用“突然”这个词,因为时间的流逝已经缓慢到接近停滞——腾空而起。腾空的时间如果按正常计算的话,大概足有五六分钟。简直和电影中的慢动作差不多。

总之,象一跃跳出山谷,以异常优雅的姿态翩然落地。如果不是亲眼目睹的话,根本无法想象那是大象所能做出的动作。

面对眼前突然多出的这么个庞然大物,我感觉自己一下子缩小了十倍。我不自觉地抬起头。我离她已经非常近,近到只要再前进一步就完全置于她庞大身躯的庇护之下。当然如果她要用鼻子把我像香蕉一样卷起来塞进嘴里我也毫无办法。不过我想她不会。有种类似于直觉的把握,身体暖烘烘的,像是婴儿躺在母亲怀抱里那样的感觉,心里充满了一种无以名状的安全感。

现在是急板——贝多芬第九交响曲的最后篇章。整个象馆正在快速而坚决地沉入乐声的海洋深处。我们则在其中不由自主地微微荡漾。

“十年。整整十年。”象扬起鼻子,轻轻搭在我的左肩上。如果说之前的交流是由意念进行,现在则借助于视力。因为只要彼此互相对视,含义就会像泡在显影剂中的底片那样慢慢浮现出来。

“十年。嗯。”我近乎本能地答道。我想在脑中将十年这一概念转换为较为直观的形象。但是不行,那既像是南极大陆那样空旷无边、孤寂寒冷的东西,又像是刚刚在舌间溶化的糖粒。

“简单地说,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唔?”我回过神来,“帮助?”

“是的,帮助。今天是我们逃离这里的唯一机会。因为下一个象的节日又要等到十年之后。”

“逃离这里?动物园?”难道这里不是你们理所应当的场所吗?

“理所应当的场所?当然不是。严格说来,这个世界早已不存在什么理所应当的场所,无论是对你,还是对我。”她停顿片刻,似乎在寻找更加合适的表达方式,“怎么说好呢,并非是动物园。动物园根本不是问题。要离开动物园易如反掌。”说得也是,“我们所要逃离的,是眼前这整个世界。这个跟侏罗纪时期无异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