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陆一个人对抗世界(第2/8页)

多年以后,罗小雄在观看电影《人在囧途》时,一度以为导演是在翻拍他从三亚一路跋涉回滨海的险恶征途,一路腥风血雨,前尘不堪回首。

罗小雄坐遍了自出生以来从没坐过的各种交通工具,有些甚至是电影里都没看见过的。搭冷冻柜货车奔驰在国道上,扒载木料的货车飞速掠过两旁茂密的原始森林,骑骡子过谷地,乘着拖拉机突突在冬季荒芜的田野边上,藏身在运煤炭的小破船里颠簸过樊渝江。原本看中了一架喷洒农药的小飞机,无奈手中捏的毛票太没说服力,杀价不成,反被庄主认为故意耍人,恼怒到要把他捆起来沤肥料,差点荒郊野岭埋忠骨,一缕幽魂归故里。

日也赶路,夜也赶路,醒着赶路,梦里也赶路,东西南北方向不分的时候也赶路,可怕的是到后来他已经忘记自己为什么要赶路。雅乐的面容也模糊了,只知道手里紧紧攥着的黄色、灰色和紫色的毛爷爷货币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一沓少数民族姑娘。有生以来他第一回觉得,钱是多么宝贵的东西。

翻越大联群山时,疲累过度的罗小雄在破得像纸盒子般的小巴车里打瞌睡,脑袋枕在旁边去省城看病的大爷肩上,旁人猛一看,也吃不准哪一个病得更重些。半路遇上了劫道的,在羊肠山路上布下一排鸡笼做路障。又不好意思直白地做山贼,偏要强迫众人下车去路边农家小店吃中饭。下午三点半,花三十块钱吃一碗既没油又没盐、没番茄鸡蛋的番茄鸡蛋炒饭,饭还是一半煳锅一半夹生,想想还不如被抢劫算了。

那顿饭耗尽了罗小雄身上最后两张毛爷爷和一沓少数民族姑娘,最后他回到滨海的时候,已经同沿街乞讨的要饭的一模一样,衣服破了,鞋跟掉了,头发乱得像个鸡窝。离开滨海不过两个多月,却感觉已经恍若隔世。站在德庆坊巷子口,罗小雄目瞪口呆,这里真的是德庆坊吗?

眼前一片残垣断壁,碎砖碎瓦遍地。还竖立着的几栋小楼不见了一两堵墙面,活像被开膛破肚的怪兽。房顶也掀翻了,冬天苍白无力的日光从三层、两层破洞的楼板里直接落到下面的砖石上。砖石间乱七八糟地横陈着被丢弃的热水瓶、木桶、破沙发、折断的木梁……原本熟悉得如同自己掌心纹路般的巷道已经难以分辨,罗小雄费了好大的工夫才认出那是李家姆妈的旧宅,这是崔河马家的鸽子棚,炮仗奶奶家的老屋已被夷为平地,只剩下一个堆满垃圾的地基。

雅乐呢?!雅乐的修车铺也被拆了?!罗小雄惶恐不安地想,自己一路狂奔,有生以来头一次没钱没证地孤胆千里走单骑,没想到还是来晚了。罗小雄在废墟间踏着碎石艰难穿行,走到德庆坊深处,老天保佑,雅乐的修车铺还好好地矗在那里,屋顶还在,四壁也都周全。罗小雄用力揉了揉眼睛,生怕是自己过度疲累,老天给他开了一个抚慰人心的玩笑。好在不是自己眼花,雅乐的修车铺小楼虽然看上去萧索,但外观基本保持原样,连底层铺子前的卷帘门都还开启着。

这真的不是梦吧?罗小雄眼睁睁望见雅乐从修车铺里走出来,像目睹白日里的一个梦境。她穿着白色羽绒服和浅蓝色牛仔裤,身形瘦削,乌黑长发在凌冽寒风里飘扬。

罗小雄的心脏怦怦直跳,他有太多的话想对雅乐说,太多的思念需要倾诉,太多的愧疚需要祈求原谅。但雅乐说过不想再见到他,尤其自己现在这个潦倒到破表的样子,身上披着好心人施舍的一件旧棉袄,就这么冲上前去,雅乐是会一时认不出他呢,还是转身回到铺子放下卷帘门给他吃一个闭门羹?

就在罗小雄站在半截残墙后面纠结犹豫之时,瞥见修车铺里走出另一个人,手里提着两个袋子,同雅乐说话:“就是这些了对吗?东西都拿齐全了?”雅乐朝他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