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颂(第4/12页)
他走了。他的背影很悲哀,我莫名其妙地感到自己对不起他。也许刚才,我该对他说出实情?可实情是说不清的。但我为什么对他说谎?也许,无论我怎样说那件事,都只能属于谎言?我的荒原奇遇应当如何描述?
不起风的时候,小城的天空便很高远。高远的天空令我想起那些野马。上个世纪,我在大兴安岭伐过树,后来我就来到了这里,再也没离开过。大森林中的那个林场里并没有马,我却夜里看到成群的野马跑过。因为我每天夜里大呼大叫,林场便将我开除了。有这样的背景,荒原奇遇就显得顺理成章了。可以说,那不算什么奇遇。
有一夜,大约是风刮得紧,我被惊醒了。有人在我院子里高声谈话,我听出来是皮革厂的老王和他女人。我很惊奇地看了看挂钟,已是黎明前。他俩的谈话很激烈,声音很大,他们老是重复“柳暗花明又一村”这句诗。难道他们觉得自己的一生已经走到头了?
我起床,披了一件衣服向门外走。
他们不在我的院子里。这个时辰,他们如果在这里倒是一件反常的事了。我顶着风走,一直走到了皮革厂大门口,仍然没看到他俩出现。这时荒原上已经有了些许曙光。然而这阴森的皮革厂像个鬼屋。也许因为太熟悉,我以前从未觉得这栋建筑很阴森。现在是秋天,又刮着风,我不敢朝荒原望一眼,我是背对着它的。老王的声音响起来了,他出现在车间前面。
“出口就在你身后,那也是入口啊。你没有看见吗?”
他在责备我。我鼓起勇气转过身去,狂风立刻将我吹得摔倒在地。我爬了好久都没爬起来,有无数的手从地下伸出来,抓着我的身体。我感到有一个威严的声音在我里面响起,就不再挣扎了。我一停止挣扎,风也停了。天已亮,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我站起来,拍打着身上的泥土,等着老王走过来同我说话。
“皮革厂入秋以来就停工了,原因是工人里头厌世情绪很普遍。我和妻子天天在商量远走高飞的方案,可我们还没有决定下来。”
他说话的时候,我看见有三只燕子从车间的屋顶飞过,飞进荒原里去了。这种时候,这个地方,居然会有燕子!这时从老王身后走出五个穿囚衣的汉子,他们都很面熟,是皮革厂的工人。他们为什么穿囚衣?皮革厂变成监狱了吗?五个人走到一旁去,蹲下身来,用低沉的声音说话。
“皮革厂还是会存在的。”老王突然用有力的声音宣告。
那几个人一齐惊恐地转向他,几张脸都白得像纸。
“你今天凌晨是不是到过我家院子里啊?我一直听见你说话,你和你妻子。我一起床,又没看到你们。”我问老王。
老王面无表情地说:
“她从不在一个地方久待,她有很高的抱负。”
老王的话很难听懂。他们夫妇俩不是已经在皮革厂待了三十年吗?他们从前开垦出的罂粟地在什么地方?那五张脸上都显出鄙夷的表情,他们大概想看我出丑。我对老王说我要走了。
“走吧走吧,就当你今天早上没来过。秋天里什么怪事都有。”他一挥手。
我听到他们在我背后发出狂笑,我越发感到自己的步子很笨拙。
回到街上,我看见路人都在手搭凉棚注视着天边。在那个地方,三只燕子在空中不断地剪出花样,真是技艺高超。我刚才应该走进荒原里面去的,我总被一些事所耽搁,我有点怯懦。
皮革厂令我很不自在,我决心绕开它,从西边进入荒原。
那是一条野路,七弯八拐的,走不多远又被堆积的泥土石块截断了。走走停停的,心里总没有底。会不会离荒原越来越远?后来路就消失了。到处是堆积的泥土石块,想要退回去,往回走了好久,还是那些高高低低的土堆砾石。我停下来打量四周,四周已变得令人吃惊的广阔了。看来短时间是不可能回去了,幸亏带着干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