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园纪事(第3/5页)

“这地里埋着希望,不是吗?农场的希望就是你!”

他的话让鹰叔不寒而栗。夜里他一次次醒来,出冷汗。他在梨园度过的这二十多年像一团揉皱的旧报纸一样在他脑海里滚动,他只能偶尔辨认出几个标题中的铅字。他努力让自己镇定,可还是一惊一乍的。后来他干脆起床,到园子中心的那块石板上坐下来。没有月亮,周围很黑,很静。仔细听却有些细小的响动,像一些大型甲壳虫在地里吃泥土。莫非这就是福寿爷所说的希望——让泥土变甲壳虫?想一想都肉麻!他的身体有些燥热,他想起了从前的菱角。那个时候年轻的她嘴里也常发出些奇怪的响声,同他现在听到的声音一模一样。在大堤下面那一次,她嘴里更是响个不停。他问她在吃什么她也不回答。原来这么多年里头,荒地里并非一片死寂啊。他决心白天到地里好好地查一查。他这样决定之后就回去睡觉了。

他中午才醒来,饭也没顾得上吃就背着锄头往地里去了。他一锄头一锄头挖下去,什么也没发现。是挖得不够深?那就再深挖。还是什么也没有。下面的土是红色的黏土,又紧又黏,根本不可能有虫窝什么的。他满头大汗地停了下来。那青年进了园子,他就是从前的那个小孩,从那以后他一直没来过。他举起一只手,好像在同谁打招呼,可又不是同他打招呼。鹰叔觉得好笑:园子里并没有别人啊。

“鹰叔啊,我妈担心您要生病,叫我过来看看呢!”他大声说。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荷叶。”

他说到“荷叶”两个字时,嘴里就发出了那种甲壳虫的响声。鹰叔听了喜笑颜开。他让他再说一遍他的名字,他又说了,又发出了那种声音。鹰叔问他是不是喜欢吃泥土,他就有些惊慌,反问鹰叔:“您怎么知道的?”鹰叔说是猜出来的。鹰叔又问他知不知道这地里有一种吃土的甲壳虫。

“甲壳虫——”他犹犹豫豫地回答,“有,有的。它们的样子实在丑陋。您不要去找它们了。那么丑的虫子,您会恶心得晕过去的。鹰叔您没事吧?我要回去了,我妈等我汇报情况呢。”

他走到园子外面时朝里面的他大喊一声:

“绝对不要去看那些虫子啊!”

鹰叔很落寞。要是太阳当空晒的话,情况可能会要好一些。可是很长时间都没有见过太阳了,是因为这,那些虫子才繁殖起来的吗?他眼花了,看见他挖开的那些土全都动起来了,灰灰的一大群,是什么呢?定睛一看,又并没有什么,还是泥土。举目望去,他的木棚孤零零地立在园子边上,左边的那根柱子早就开始朽坏了,屋顶上的草也该换了。自从成了个吃闲饭的人之后,他对这类事的感觉越来越迟钝了。所以猛地一下发现自己的棚屋变成了这个样子,心里还有点震惊。他听见有一个女声在唱嫁女的歌,虽然离得较远,他还是听出来很像菱角的声音。悲悲凄凄的,完全不像她以前的个性。是不是她?他想仔细辨认一下,那声音就消失了。他又怀疑刚才是幻觉。

他自言自语道:“土壤是可怕的东西。荒土就更可怕。”

他背起锄头回到棚屋,关上门,再一次被死一般的寂静包围。他回想刚才的事,用力想,其间又张了几次嘴,想唱那首“梨园之歌”,可是他发不出声音,因为他这辈子还从来没唱过歌,不知道如何唱。他记得歌词中有这么一句——“变色的灰狼会带你回家。”这一句特别令人心碎,他忍不住老要去想灰狼变色时脸上的表情。他在山里见过一次狼,那条狼一点都不凶残,只是好奇地盯着他看。他走开时,它做出要跟上来的样子,又没有跟上来。他的家是农场还是梨园?好像都不是。那么那句歌词没有意义。集体农场的场长在开会时总是重复说这句话:“农场是我们的家。”坐在台下的他每次都在心里嘀咕:“它并不是我的家。”那么飞云山是他的家吗?更不是。他从来也不敢在山里待久了,每次神经都很紧张。山里的野生动物让他胆战心惊。他可不想到那条大灰狼的肚子里去安家。山只是他朝思暮想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