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卜吕梅街的儿女情和圣德尼街的英雄血 第十五卷 武人街 一 吸墨纸,泄密纸(第4/5页)
请读者回忆一下我们已经指出过的这种心境。在他们之间是不可能有什么结合的,甚至连灵魂的结合也不可能,而他们却又相依为命。除了珂赛特,也就是说,除了一个孩子,冉阿让在他这一生的漫长岁月中再也不知道有什么可以爱。对一般五十左右的人来说,谁都有那种继炽热的恋情而起的爱,正如入冬的树叶,由嫩绿转为暗绿,冉阿让的心中却不曾有过这种变化。总之,我们已不止一次地谈到过,这种内心的契合,这个由高贵品德凝成的整体,只能使冉阿让成为珂赛特的父亲。这父亲是由冉阿让生而固有的祖孙之爱、父女之爱、兄妹之爱、夫妇之爱铸成的,父爱之中甚至还有母爱,这父亲爱珂赛特,并且崇拜她,把这孩子当作光明,当作安身之处,当作家庭,当作祖国,当作天堂。
因此,当他看见这一切都要破灭,她要溜走,她要从他手中滑脱,她要逃避,一切已如烟云,一切已成泡影,摆在他眼前的是这样一种锥心刺骨的局面:她的心已有所属,她已把她的终身幸福托给了另一个人,她已有了心爱的对象,而我只是个父亲了,我不再存在了。当他已不能再有所怀疑,当他对自己说“她撇下我的心要远走高飞了”,这时他感到的痛苦确已超过可能忍受的限度。想当初他是怎样尽心竭力,到头来却落得这么个结果!并且,还有什么可说的!一场空!在这当口,正如我们刚才说过的,他愤激到从头到脚浑身发抖。他从头发根里也感到他从前的那种强烈的唯我主义思想已在苏醒活动。
“我”又在这人的心灵深处哀号。
内心的崩塌是常有的。自认确已走上绝路的思想,一经侵入心中,必然会坼裂并摧毁这人心灵中的某些要素,而这些要素又往往就是他本人自己。当痛苦已到这种程度,良心的力量便会一败涂地。这儿便是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在我们中能岿然不动,坚持正见,度过难关的人是不多的。不能战胜痛苦,便不能保全令德。冉阿让重又拿起那吸墨纸,想再证实一下,那几行字毕竟是无可否认的,他低着头,瞪着眼,呆着不动,脑子里烟雾腾腾,思想一片混乱,看来这人的内心世界已全部坍陷了。
他在浮想的夸大力量的支配下,研究着这次的暴露,他外表静得可怕,因为当人静到象塑像那样冷时,那是可怕的。
他衡量着他的命运在他不知不觉中迈出的那惊人的一步,他回忆起去年夏季他有过的那次疑惧,好不容易才消释,他这次又见到了那种危崖绝壁,还是那样,不过冉阿让已不再是在洞口,而是到了洞底。
情况是前所未闻并令人痛心的。他毫无所知,便落到洞底。他生命的光全熄灭了,他永不会重见天日了。
他本能地感觉到,他把某几次情景、某些日期、珂赛特脸上某几回的红晕、某几回的苍白连系起来进行分析,并对自己说:“就是他了。”失望中的猜测是一种百发百中的神矢。他一猜便猜到了马吕斯。他还不知道这个名字,但已找到了这个人。在他那记忆力的毫不留情的追溯中,他一清二楚地看见了那个在卢森堡公园里跟踪的可疑的陌生人,那个想吃天鹅肉的癞虾蟆,那个吊儿郎当的闲汉,那个蠢材,那个无赖,因为只有无赖才会走来对着有父亲爱护陪伴的姑娘挤眉弄眼。
当他明白在这件事的背后有这么个小伙子在作怪以后,他,冉阿让,这个曾狠下工夫来改造自己的灵魂,尽过最大努力来使自己一生中受到的一切苦难和一切不平的待遇都化为仁爱,也让自己得以从新做人的人,现在反顾自己的内心,却看见一个鬼物:憎恨。
大的痛苦能使人一蹶不振。它使人悲观绝望。遭受极大痛苦的人会感到有某种东西又回到自己心中。人在少壮时巨大的痛苦使他悲伤,而到了晚年它能置人于死地。唉,当血还是热的,头发还是黑的,头颅还能象火炬的火焰那样直立在肩上,命运簿还没有翻上几页,仍剩下一大沓,心里还充满爱的倾慕,心的跳动也还能在别人心里引起共鸣,还有悔过自新后的前途,女人也都还在对自己笑盈盈,前程远大,视野辽阔,生命力还完全充沛,这时如果失望是件可怕的事,那么,在岁月飞驰,人已老去,黄昏渐近,残照益微,暮色苍茫,墓上星光已现时失望又会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