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第2/3页)

年久失修的土墙上,嵌着两扇歪歪扭扭的门板。林玉婵试探着推开门。

扑面而来一片烟雾,裹着一股怪味。说不上来是什么味道,甜甜的,腻腻的,猝不及防猛吸一口,又有点犯恶心。

白烟的中央伸出一杆黑黝黝的烟斗,烟斗末端连着一只枯瘦的手。一个男人一动不动地卧在破席上。他和林玉婵一样骨瘦如柴,枕头垫得老高,脖子、腰和腿形成三道弯。枯黄的长辫子盘踞在他身边,像一条死蛇。

那死蛇忽然抖了一抖。只见男人费力地抬起头,颤抖着手,将烟斗伸进灯火,那烟斗里的黑渣嘶嘶作响。他嘬了一大口,浓浓的白烟从他鼻孔里喷了出来。

林广福舒适地躺回枕头上。

这架势林玉婵虽然没亲眼见过,但从各种“晚清老照片”上也看惯了。他在抽大烟!

这就是原主的亲爹!

她赶紧屏一口气,退回门边。

林广福听到动静,蓦地叫道:“八妹、八妹,是你吗?我莫不是在梦里?”

听他的声音惊喜万分,好似半夜拾金宝,烟也不抽了,挣扎着翻身下床。

林玉婵犹豫了。她从历史书上读过,晚清时期,英国为了扭转对华贸易逆差,疯狂向中国走私倾销鸦片,导致民众成瘾,难以戒除。

她爹未必是自甘堕落,也许,也是个受害者。

他虽然憔悴,五官却还算端正,甚至算得上英俊,手上也没有底层百姓身上常见的老茧,想来也曾是个体面人吧?

林玉婵一路上看到好几个大烟馆,挂着帘子,里面昏暗无比,但也看得出装潢讲究,有专人侍奉茶水点心。抽烟的东倒西歪地躺在床上,不论高低贵贱,你压着我,我压着你,沙哑着喉咙大声聊天,聊的内容不着边际,笑声中充满迷幻的愉悦。

但那样的烟馆是要收费的。林广福自己家徒四壁,孤零零躺在破席子上抽烟,可见他没钱去那种地方,抽烟只是为了填满那股要命的瘾。

林广福把烟枪丢回床上,抱着林玉婵的肩膀泪眼婆娑:“八妹,我还以为你死了!你这几日去哪了?你回来就好,你回来就好,太好了,哈哈哈……”

他的“劲儿”还没过,说话前言不搭后语,抓她肩膀的手劲大得惊人。林玉婵别扭地躲了一下。

自己叫“八妹”,那上面的七个哥哥姐姐呢?

她干巴巴地说:“我没死。我被人救……”

“快,快跟爹走。”林广福哆嗦着手,从破席底下抽出一张纸,珍而重之地放在怀里,然后伸手拉她,“齐府的人应该都等急了!老天保佑,他们可不要压价啊……你看你都瘦了……”

林玉婵一瞥之间,看到那张纸上写着几行小字:“送女帖”。

底下另有好几行,她看不清。

她心头疑虑大盛,问道:“齐府是什么人?压价是什么意思?你要带我去哪里?”

“去齐府啊!赔钱货!” 林广福突然喜怒无常地吼了一声,脖颈上露出青筋,挥着双手大叫,“原本说好的二十两银子,二十两!你爹我这次是撞上冤大头了,你三姐六姐当年才只七八两!谁知你这个赔钱货居然敢装死,害得你爹被人家骂,说我不守信!二十两!二十两银子!你几辈子见过二十两银子!跟我走!”

林玉婵听得脊背发凉,随后一股怒意直升胸臆,眼前这个爹一下子显得面目可憎。

“你——你要卖我?我‘死’之后,是你丢在乱葬岗的?我上面的姐姐也都被你卖了?”

原本以为“自己”只是倒霉生病,自行扑街。听林广福的口气,是他扔的?

他以为自己这个女儿死了,连口棺材也舍不得买,直接丢进乱坟堆不说,还懊丧飞了二十两银子!

瘾君子的思维已经不能用常理揣度了。林玉婵不跟他废话,转头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