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科诺斯(第3/12页)
他天天教我一点希腊语。人很沉静。细品之下,数他这家酒吧的鸡尾酒够味儿。是用新鲜水果做的,做得很认真。下酒菜虽然只简单几样,但味道不坏。酒吧一如其人,比较安静,并且总以适度音量放轻柔些的爵士乐。“夏天的确赚钱,”他静静地说,“可是我讨厌夏天,讨厌米科诺斯的夏天。夏天一切都没有章法,7、8月份简直昏死过去,干活时一直计算夏天还有几天过去。人人如此,人人讨厌得要死,忍无可忍。没有办法才干活的。这样的季节就好得多,这才是真正的生活!”说罢,他摇了摇头,言语之间沁出只能靠旅游业为生的希腊的苦楚。
“托马斯酒吧”很有与众不同之处。托马斯生于土耳其,塞浦路斯纷争期间被赶出伊斯坦布尔(土耳其政府强制遣返希腊人),几乎身无分文地迁居希腊。一如此类人所经常表现出的那样,他对政治极尽嘲弄之能事,是个个人主义者。个头不高,但长相富于攻击性。年轻时满世界游逛,掌握了六种外语。在很多酒吧和旅馆里打工,攒了一笔钱,去年在米科诺斯买了酒吧。“原来叫‘玩酷子弟酒吧’,但很快改称‘托马斯酒吧’。因为1月去雅典付清余款,彻底成我自己的东西了。新招牌也定做了。”他说。为了赚钱,淡季也开业。他还学了日语,大概正在打近来逐渐增多的日本游客的主意吧(不用说,在斯派赛斯岛一个日本人也没见到)。我让他给我看了日语教科书,那东西根本不成样子。我教了平假名和片假名的区别,他招待白兰地表示感谢。
托马斯给人的印象总有些郁郁寡欢,多少有些心事重重,仿佛在说自己什么都不相信,但我们去那里喝酒的次数相当不少。一来托马斯这个人有一种叫人恨不起来的地方,二来说话妙趣横生。一次谈起选举,我问选举时不能卖酒,并说那一来就赚不到钱了吧。他说那就充作红茶,用红茶杯上白兰地。“附近酒吧销掉两箱白兰地!连警察都来喝,喝令上红茶。当然钱是不给的。”他笑道。“算是好处费吧。希腊人么,政治上什么都不懂,只是凑热闹罢了,根本一无所知。”说着,他嘲讽似的笑笑。
“提起警察嘛,”托马斯说,“在米科诺斯开这样的酒吧是需要营业执照的,可是从没叫我出示过。警察一晃儿进来喝酒,喝完就走,白喝。只要管酒喝,谁都不说三道四。心照不宣,妙就妙在这里。”
但是,惟独谈起他的生身故乡伊斯坦布尔,其神情甚是真诚——伊斯坦布尔的鱼是多么鲜美,在那里长大是多么愉快,被赶出那里是多么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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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托马斯的酒吧里遇到一位曾长住日本的希腊老伯。他在吧台边同托马斯边聊边喝啤酒。高个头,有点儿驼背,头发已开始稀薄。他转向我问我是日本人么,我答说是的。随即老伯手拿玻璃杯讲起一段很长的往事。
他曾作为轮船公司职员久驻日本,那是1960年代前半期的事。去看镰仓大佛途中,同一个在公共汽车上碰到的女子堕入情网。他说那就是所谓一见钟情。他实在按捺不住了,遂向对方搭腔说自己想去看大佛,不知怎么走。女子热情为他带路,两人由此要好起来,约会了好几次,甚至发展到了认真谈婚论嫁的地步。如今看上去他已经五十五六岁,长相不坏。
“但最终没有结婚,”他说,“也见了对方父母,谈了,都是好人。可是若真要结婚,还是有很多很多难题。我也有无可奈何的情况。但当时心里确实难过。我也年轻,那时候。归终带着一颗受伤的心离开了日本。
“现在已经辞职不干了,海运业不景气啊!于是回到故乡米科诺斯工作。不管怎么说都是自己出生的地方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