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11页)

我们这儿的男男女女也都和这些树一样。他们生活艰苦、意志坚定、双唇紧锁——他们当中大多数都是这样,而且对他们来说这样最好。因此,我学会了像看待大树和巨石那样看待他们,而且向对待那些沉默的赤松那样尊重和爱戴他们。

我们的小村庄尼米康位于两山之间一个三角形倾斜的坡地上,坡地两边为怪异突兀的岩石,一边傍着湖泊。一条道路通往附近的修道院,另一条道路通往离此地四个半小时路程的邻村,湖边临近的其他村庄都可以由水路相通。我们村子的房屋都是古老的木结构式,没有确切的建造年代,也几乎从来都见不到新近盖成的房子。人们根据需要对这些老房子进行部分翻修,这一年修葺地板,下一年轮到一段房顶。一些半截的木条和木板曾经一度是卧室墙壁的一部分,而现在虽然撤下来了但仍然坚固,当做柴烧尚且可惜,便可以在修整马棚牛圈或谷仓的时候用到,或者给前门加一条不错的门闩也行,反正迟早都会派上用场。这些房屋里的居住者也必须经历类似的转变;每个人都尽量各尽所能,发挥着自己的作用,能持续多久就多久,随后极不情愿地加入到老年人的圈子,最终无声无息地消失,沉入深深的泥土,被遗忘所湮没——一生都波澜不兴,对此也从不小题大做。如果几年来你一直身在异乡,当你重新回到小村子时便会发现,除去几家人户的旧房顶翻新了,几家曾经半新的房顶变旧了之外,其他什么都没有改变,当年还健在的老人虽然已经亡故,但又有另外一些人变成了新的老人,这些人还是居住在同样的农舍里,姓同样的姓,照看着一群同样黑色头发的孩子,这些孩子的相貌和举止跟他们的父辈几乎难以区分。这个群落所缺乏的正是新鲜血液和新生活的熏陶与影响。这里的居民还算得上精力充沛,几乎家家都结下了最近的血亲关系,足足四分之三的人都姓卡门青。教堂的记事簿上一页一页都被这个姓氏填满,教堂公墓的十字架上也随处可见这个姓氏,房子的门头上也粗犷地刻着这样的姓,或者用油漆写成彩色的大字,还有车夫的手推车上、牲口棚的木桶上以及小船上也都可以看到。在我父亲的房子上方也书写着这样的标语,“这座房子由约斯特和弗兰齐斯卡·卡门青所建”,不过提到的这两人不是我的父亲,而是我父亲的一位祖先,我的曾祖父;如果我去世了,即便没有后人,我也十分肯定还会有一个姓卡门青的人搬进这个老房子并且定居下来,只要到时候这所房屋还在而且上面还有屋顶就行。

尽管大家有这种表面上的一致,但我们这个小小的村落的人也分三六九等,也有坏人和好人,有杰出的人和低贱的人,有孔武有力的人和虚弱瘦小的人之分。一些聪明人总是聚在一起戏弄傻子并以此取乐——但这游戏并不以真正的白痴弱智为对象。这里像任何其他地方一样,也是大千世界的微缩写照,而且,因为这里无论身强体壮还是贫贱瘦弱、狡猾机灵和愚蠢实在的人都相互通婚、难逃亲戚关系,所以发现那些骄傲自负、心胸狭窄、蠢笨糊涂的人同处一室彼此发生摩擦冲撞也是毫无意外的事——我们的生活恰好有足够的空间能从各种程度反映整个人类的生活。但是一种压抑的或者说潜意识中的不安总像一层面纱永远笼罩着我们。由于日复一日的辛勤劳作和生活的不幸以及对大自然外力的过度依附,在时间的流逝中,我们越发衰退的种族有了一种忧郁愁思的嗜好。尽管这种嗜好非常符合我们这种坚毅粗糙、棱角分明的脸孔,它却不会产生任何成果——至少不会为我们带来任何快乐。正是出于这样的原因,我们都乐于拿我们当中那少数的几个傻瓜寻开心,他们尽管只是相对有点傻而已,却足够给我们这些取笑他们的人的生活带来一抹亮色。无论何时,当某件意外或恶作剧让这些傻子中的某个人成了当地的笑柄,尼米康人那布满深深的皱纹、被晒成深古铜色的脸上就会闪现出一丝欢乐的微笑,这种快乐的本身还含着一丝自己的优越感而增加的意味,使这种快乐更添油加醋而变得有滋有味起来。他们高兴地咂摸着嘴唇,相信自己对这种傻事和过失的言行肯定有免疫力,并品味着这种自信。这些人的立场在正义与罪恶的中间,并且随时乐意接受来自以上两方面的荣誉——我的父亲正是拥有这种优越感的一个。别人每一个愚蠢的举动都给他带来愉快的不安:他的立场左右摇摆,既对那些胡来的人所体现出的天分而怀有钦佩,又为自己不会做出这样的蠢事而沾沾自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