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剧(第2/3页)
我坦然了。
我四下里看了看,许多头仍然照旧攒动着。背后的视线却似乎弛缓得多了。
剧台上的锣,忽然急遽地大响起来,立刻吸住了我的注意点。我抬头看了看台上:一个大白花脸正和一群小的花脸扑打着。转了几个圈,进去了。过了许久,乐声细了,又出来一个老旦,来来往往地唱;坐在正中的椅上,仍旧唱。进去了,又出来一个姑娘唱,又出来一个相公唱!从五点到六点,从六点到七点,电灯全明起来了。
正在这个当儿,穿黑裤的又不知为何,想起给我搬了一个凳子来。我感激似的坐下,仍然注视着台上。
“可恶东西!”
“还想造反吗?打!”
“打!打!”
“打!……”
台上正走出来一个花红脸的大汉,后面人丛里,忽然一片声嚷起来。这种奇异的大声,将剧台,人的壁,许多的头……一切一切都驱出于我意识之外。我回头一看,人的壁忽然叫号着动摇起来,在一丛攒动着头的里面,伸来了几条胳膊,撑持着、厮打着。过了一会儿,人的壁摇了几摇,轰的一声,都向后退开来——人的壁涣散了,可以很明晰地看见几个穿灰制服的军人正和替我找凳的那个穿黑裤的支撑着。晃了两晃,被军人按倒了,“打”起来。
“打!”
“打!打死再说!”
“打!”
仍然是一片“打”的声音。
喊叫的声音,肉与肉接触的声音,乱杂着腾起来,转瞬弥漫了剧场。锣声、鼓声,剧台上发出的一切声音,全听不见了——或者也因为观战而停止了,都无暇顾及。
呼喝的声音还没消完,我身边却觉着不安起来,我受尽了轻蔑得来的短凳,一向是我一个人独占着。这时仿佛有人来侵占似的。我斜了头看了看,正是刚才“打”穿黑裤的那个武装同志。没等我抵抗,一半腚早跨上了短凳,将我挤出了一大半。余怒未息的嘴里喃喃着,不时还回头看看。
我只好服从的,向左让了让,表示对他刚才那种勇气的精神的尊敬,不料他那身体却跟着胖过来,加上他那种咻咻的喘气,我实在有些忍耐不住了。
然而我仍然忍耐着,无可奈何地忍耐着,因为台上的一切已经将我吸住了。
他那身体仿佛有弹性似的渐渐向外胖开,同时,我便一点一点的向左让,及至台上的情形又变了时,我的身体的四分之三已经挤出来了。
我四下里看了两周,许多瓜似的头颅仍然攒动着,只不过多布了一层神秘,除了锣鼓声以外,一切都静悄悄的,微明的月光由屋顶罅隙处漏进来,这使我立刻联想到剧场外面的甜蜜:甜蜜的月光,甜蜜的微风,一切都是甜蜜的。
我再四下里一看,情形已经与先前大不相同!那些大的、小的、圆的、长的,各样攒动着的头,先前只是黑魆魆的,现在却每颗上都嵌着两个星似的眼睛。望过去,满是一片黑溜溜的,闪耀着,直射着按在地上的那个穿黑裤的。
“啊呀!打死人了!”穿黑裤的只是嚷。
“打死再说!”
“打!”
“……”
锣声忽然高亢起来,我不自主地回过头去——台上的花红脸正按着一个小卒模样的打;一会儿,小卒爬起来,进去了;又出来一个,还是他。仍然旋着打着,锣鼓雷声似的一齐响起来,高过了一切的声音。
一阵过去了以后,锣声细微了,台上已经另变一种情形:正面挂出一幅书房模样的布景,斜放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不能点的木头蜡炬。一个学生样的人,坐着看书不时摇头晃脑地唱两声。
唱的什么,我确乎不知道。不过我喜欢他那种姿势。
我注意地看着。
一大段唱到将近末尾,他把声音拖长了些,转了几个弯!一片呼喝的声音,立刻在四面腾起来,间杂着几声很奇怪的怪声,我也无意识地随着喊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