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痒之失(第2/3页)

为何我如今见及这里了呢?因为我实实在在地得到了她的布施。我和她本来素不相识,因为官司的事情,麻烦过她许多回。事无巨细地问她,乃至许许多多并不必要的问题,她也一一为我详细解答。她详细到什么程度呢?有时候甚至连我都听得有点不耐烦了。而这一切,没有任何报偿。由于没在一座城市,我甚至不曾请她吃过一顿饭。倒是她给我发过红包。

她图什么呢?图异性的吸引力吗?她有男朋友,而且刚认识我时就说,看见我公号头像就觉得我长得完全不能让她产生邪念。如果从经济学“理性人”的角度考虑,一个人完全没有理由做这些事情。但我并不觉得稀奇,因为一个连饿鬼都愿意坚持每天布施的人,对她的同类如此,又有什么奇怪的呢。饿鬼有没有得到她的布施我不知道,但她的功德至少被周围像我这样的人沾润到了。

其实,我们每个人又何尝不像她一样,在做一些正改变着身体和气质的事情呢,只是不像打乒乓球和布施那样显见而已。比如有人喜欢斗地主。斗地主十年,对一个人的气质没有影响吗?这和十年磨一剑没有什么区别。在每一局的沉浸当中,在无数次抢地主和甩炸弹中,骂人的习气,贪婪的心,精巧的小算计,都是正在反复磨拭的剑刃。而一旦遇到生活中的种种机缘,霜刃就开试了。

我越来越觉得,世界上可能不存在迷信这么回事。迷信无非是观念的反复强化。假如那位朋友,有一天突然发现,她并不能此劫成佛,她会怎样呢?会幡然而悔,觉得释迦牟尼所说是错的吗?不会。她会觉得是她布施的方法搞错了。而最根本的东西,是不能动摇的。一旦动摇,就相当于否定了自己多年的心血和努力。自身存在的意义,就要受到很大的质疑。她每一次布施,都会让自己更加笃信佛陀的话。

绝不仅仅是和宗教相关的事情才如此。事实上,几乎人人都是迷信的。比如,有学问的人往往脾气大。这种脾气就来自对自身所学的虔信。他也许在世俗生活中很和蔼,但一旦涉及他所了知的学问,就很难再是一个没有脾气的人。他十多年的心血搁在那里,如果还和仅仅对此过目两行的人没有任何区别,就等于否认了他在此所花工夫的意义。

真正信仰基督的人不会因为科学的发现而去订正《新旧约》,真正的儒家不会对孔子的言行提出异议,就是这个原因。中国历史上,越是学问大的人,越推崇孔子,哪怕对颜子孟子都可以有微词,对孔子绝对不会有。对孔子有微词的是那些学问水平不行的人,像李贽,充其量是三流学者。一旦离开孔子,一切学问都无立锥之地了,唯有遁入老释。

我曾见一个人研究《说文》。在今天研究《说文》,是一般人看来很奇怪的事情。此人研究《说文》的结果就是,他认为今天的人都不认字,包括编纂《新华字典》的人。——这就是对知识的依赖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如果说有迷信,我倾向认为这才是真正的迷信——固守的对象并不是先验的判断,而是具体的知识;这就和认为扶乩算命能预知未来一样。

而他之所以有此种认知,是因为如果人家识字,他十几年的《说文》就白读了。为了坚持自己读《说文》有意义,就不得不视他人为文盲。这就是只有知识的危险。正因如此,蘧伯玉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非,才极为难得。

我从前当老师的时候,每次课堂上提到诗句,如果有学生熟悉,一定会在我说上半句时抢着把下半句说出来。这也是证明自己存在价值的一种方式。如果一个人懂某些东西,却不矜才夸能地抖露,就必定有修养的功夫。

这功夫很难。因为凡人都有技痒的时候。我有一次看见别人微博上发一张国学讲座的海报,画了个线装书,书脊上有五道线。我就手痒了,忍不住转发,说线装书是不会有五道的。从修养功夫上讲,这么做多此一举了。但我也忍不住——一辈子能有多少次机会,能抖露这个知识点呢?我不说,谁能知道我懂呢。碰不见就算了,碰见不表示表示,心里憋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