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素的轻巧之失(第2/2页)

我以为,宽容并不是在所有的时候都是一种美德。尤其是,当一个时代的许多人都认为宽容是必要的美德时,必须有人站出来反对宽容。否则宽容必定成为纵容的肇始。宽容和纵溺并没有严格的界限,对待恶行岂能过于宽容?我早些年欣赏罗素先生,正是因为他的精辟和宽容,但如今,我对他不宽容。“好胜心是天性,应当因势利导,而不应当遏止”——这话太轻巧,这正是我要反对他的地方,否则流弊就会从此而生。

一个人一旦承认有什么是天生如此,并终其一生不可改变的话,就决计不肯再向这个方向用力。罗素列举了一堆精致的证据和严密的分析,无非要说,好胜心乃是天生就有,不可改变。如果承认这一点,以顺从天性为始,很容易就走向不加约束与检点,将一切弱点与不足推诿于天性使然。天性不可违反,所以我不应遏止自己的本能。我好胜是天性使然,好财也是天性使然,好色还是天性使然!既如此,我如何要违背它?其实,当我写到上一句,已经过度引申了罗素的意思,罗素本来没有这样的意思。但是,沿着罗素所指的方向走,十个人有九个会走到这里来。就像一个约了漂亮姑娘吃饭的人会说:我们只是一起吃顿饭,没别的;我们只是吃饭时喝点酒,没别的;她只是喝得稍微多了点,没别的;她喝醉了我只有送她回家了,没别的……罗素轻巧地到此为止了。

是的,轻巧的人说话总会挺在流弊滋生并萌芽的地方,这样罪责就归咎不到他头上。他绝不会在破绽大到让你察觉的时候才收笔。所以孔子说“是故恶乎佞者”。

正因为天性中有恶的一端,有善恶混杂的地方,所以才应当在善恶混杂之处用心用力。正因为天性本能难以改易,所以才更要下功夫约束与防范,而非以顺应本能为借口行纵容放溺之实。唯有知道该如何约束与防范,懂得该如何谨小慎微、临深履薄,才能真正做到“顺从天性”。

昔年程颢喜欢打猎,跟从周敦颐之后,自以为心如止水,不再受外物扰动。二十年后,偶然看见打猎者从身旁驰过,心下顿时泛起羡慕的意思。他随即凛然察觉,明白自己好猎之心仍在。以程颢的克己功夫,尚且如此,更何况普通人?程颢之所以是程颢,并不是因为他仍然有好猎之心,而在于他廿年之后好猎之心萌动时,当下就能凛然察觉,提撕此心,不使放溺。

任何一种精致的说法,须在精致之处停下来,再前进一步就是深渊。但常人绝无这样的见地和力气——以两百码的速度开着越野车飙上山巅,然后一个急刹车在那里停住。所以我要反对罗素,他的话很对,但所有这些对,合起来构成了一个人假本能之名纵容自身的借口。我从未见过神灵在我面前出现,但我依然相信举头三尺有神明。

不要相信一切精巧高明的言论。在面对所有精巧高明的事物时,应持一种如临深渊的审慎。就像张无忌的妈妈临死前对他说的,越是漂亮的女人,就越会骗人。她说的非常对。许多东西和女人一样,越是漂亮,就越会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