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夜(第6/7页)
说完之后,他似乎是倦极了,将身体往前一靠,就在桌子上伏靠了下去。我想想他这晚上的所遇,看看他身上头上的那一副零乱的样子,忽然间竟起了一种怜惜他的心情,所以就轻轻地慰抚似的对他说:
“陈君,你把衣服脱下,到床上去躺一忽吧。等天亮了,我再和你上那尼庵的近边去探险去。”
他到此实在也似乎是精神气力都耗尽了,便好好地听从了我的劝导,走上了床边,脱下衣服睡了下去。
他这一睡,睡到了中午方才醒转,我陪他吃过午饭,就问他想不想和我一道再上那尼庵附近去探险去。他微笑着,摇摇头,又回复了他的平时的那一种样子。坐不多久,他就告了辞,走回了山去。
此后,将近一个月间我和他见面的机会很少,因为一交九月,天气骤然凉起来了,大家似乎都不愿意出门走远路,所以这中间他也不来,我也没有上山去看他。
到了九月中旬,天气更是凉得厉害了,我因为带的衣服不多,迫不得已,只好仍复转回了上海。不消说那篇本来是打算在杭州写成的小说,仍旧是一个字也不曾落笔。
在上海住了几天,又陪人到普陀去烧了一次香回来,九月也已经是将尽的时候了。我正在打算这一个冬天将上什么地方去过的时候,在杭州省立中学当图画教员的我那位朋友,忽而来了一封快信,大意是说,画家陈君已在杭州病故,他生前的知友想大家集合一点款子拢来,为他在西湖营葬。信中问我可不可以也出一份,并且问我会葬之日,可不可以再上杭州去走一趟,因为他是被日本帝国主义压迫致死的牺牲者,丧葬行列弄得盛大一点,到西湖的日本领事馆门前去行一行过,也可以算作我们的示威运动。
我横竖是在上海也闲着无事的,所以到了十月十二的那一天,就又坐沪杭车到了杭州。第二天十月十三,是陈君的会葬日期。午前十时我和许多在杭州住家的美术家们,将陈君的灵柩送到了松木场附近的葬地之后,便一个人辞别了大家,从栖霞岭紫云洞翻过了山走到了葛岭。在抱朴庐吃了一次午餐,听了许多故人当未死前数日的奇异的病症,心里倒也起了一种兔死狐悲的无常之感。下午两点多钟,我披着满身的太阳从抱朴庐走下山来的时候,在山脚左边的一处小坟亭里,却突然间发见了一所到现在为止从没有注意到过的古墓。踏将进去一看,一块墓志,并且还是我的亲戚的一位老友的手笔。这一篇墓志铭,我现在把它抄在下面:
明杨女士云友墓志铭
明天启间,女士杨慧林云友,以诗书画三绝,名噪于西泠。父亡,孝事其母,性端谨,交际皆孀母出应,不轻见人,士林敬之。同郡汪然明先生,起坛坫于浙西,刳木为丹,陈眉公题曰“不系园”,一时胜流韵士,高僧名妓,觞咏无虚日,女士时一与焉,尤多风雅韵事。当是时,名流如董思白、高贞甫、胡仲修、黄汝亨、徐震岳诸贤,时一诣杭,诣杭必以云友执牛耳。云友至,检裙抑袂,不轻与人言笑,而入亦不以相嬲,悲其遇也。每当酒后茶余,兴趣洒然,遽拈毫伸绢素,作平远山水,寥寥数笔,雅近云林,书法二王,拟思翁,能乱其真,拾者尊如拱壁,或鼓琴,声韵高绝,常不终曲而罢,窥其旨,亦若幽忧丛虑,似有茫茫身世,俯仰于无穷者,殆古之伤心人也。逝后汪然明辈为营葬于葛岭下智果寺之旁,覆亭其上,榜曰“云龛”。明亡,久付荒烟蔓草中。清道光朝,陈文述云伯修其墓,著其事于西泠闺咏。至笠翁传奇,诬不足信。光绪中叶,钱塘陆韬君略慕其才,围石竖碑。又余十捻,为“中华民国”七年,夏四月,陆子与吴兴顾子同恩联承来游湖上,重展其墓。顾子之母周夫人慨然重建云龛之亭,因共丐其友夔门张朝墉北墙,铭诸不朽。铭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