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夜(第5/7页)
我因为出了神呆立在那里尽在望他,所以连叫他坐下的话都忘记说了,看到了他的眼泪,才神志清醒了一下,就走上前去了一步,拉了他的冰阴冰阴同铁也似的手,柔和地对他说:
“陈君,你且坐下吧,有什么话,落后慢慢地再谈。”
拉他坐下之后,我回转身来,就从壁炉架上拿起了常纳华克(一种威士忌)的方瓶,倒了一杯给他。他一口气把杯干了,缓缓地吐出了一口长气,把眼睛眨了几眨,才慢慢地沉痛地对我说:
“我——今晚上——又遇见了她了!”
“唉!在这个时候吗?”
听了他的话,我倒也吃了一惊,将第二杯威士忌递给他的时候,自然而然地这样反问了他一句。他摇摇头,将酒杯接去,一边擎着了酒,一边张大眼睛看着我对我说:
“不,也是同上回一样的时候,在一样的地方。——因为吃完晚饭,我老早就埋伏在那里候她了,所以这一回终于被我擒住了她的住处。”
停了一停,喝完了第二杯威士忌他又慢慢地继续着说:
“这一回我却比前回更周到了,一看见她走上了石级,在亭前立下的时候,我就将身体立了直来,作了一个无论在哪一刻时候,都可以跑上前去的预备姿势。果然她也很快地注意到我了,不一忽就旋转了身,跑下了石阶,我也紧紧地追了上去。到了山下,将拐弯的时候,她似乎想确定一下,看我在不在她的后面跟她了,所以将头朝转来看了一眼。一看见我,她的粉样的脸上,起初起了一层恐怖,随后便嫣然地一笑,还是同上回一样的那一种笑容。我着急了,恐怕她在这一个地方,又要同前回一样,使出隐身的仙术来,所以就更快地向前冲上了两步。她的脚步也加上了速度,先朝东,后向南,又朝东,再向北,仍向西,转弯抹角地跑了好一段路,终于到了一道黄泥矮墙的门口。她一到门边,门就开了,进去之后,这门同弹簧似的马上就拔单地关闭得紧紧地。我在门外用力推了几下,那扇看去似乎是并不厚的门板,连松动都不松动一动。我急极了,没有法子,就尽在墙外面踱来踱去地踏方步,踏了半天,终于寻出了一处可以着脚的地方。我不问皂白,便挺身爬上了那垛泥墙。爬在墙头上一看,墙里头原来是一个很大的院子,院子里有不少的树木种在那里。一阵风来,哼得我满身都染了桂花的香气,到此我的神经才略略清醒了一下,想起了今晚上做的这事情,自己也觉得有点过分。但是回想了想,这险也已经冒了一半了,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进去吧,进去好看它一个仔细。于是又爬高了一步,翻了一个筋斗,竟从墙外面进到了那座广漠无边的有桂花树种在那里的园里。在这座月光树影交互的大庭园中,忙无头绪地走了好些路,才在树影下找出了一条石砌的小道来。不辨方向,顺路地走了一段,却又走回到了黄泥墙下的那扇刚才她走进来的门边了。旋转了身,再倒走转来,沿着这条石砌的小道,又曲曲折折地向前走了半天,终于被我走到了一道开在白墙头里的大门的外面。这一道门,比先前的那一扇来得大些,门的上面,在粉白的墙上却有墨写的‘云龛’两个大字题在那里,这两个字,在月光底下看将起来,实在是写得美丽不过,我仰举着头,立在门下看了半天方才想起了我现在所到的是什么地方。呵,原来她果然不出我之所料,是这里尼庵里的一个姑子,我心里在想。可是我现在将怎么办呢?深更半夜,一个独身野汉同入了到这尼庵的隐居所里来,算是怎么一回事?敲门进去吗?则对自己的良心,和所受的教育,实在有点过意不去。就此回去吗?则盼待了一月,辛苦了半夜的全功,将白白地尽弃了。正在这一个进退两难,踌躇不决的生死关头,忽然噢噢地一声从地底里涌出来似的、非常悲切的、也不知是负伤的野兽的呢或人类的苦闷的鸣声,同枪弹似的穿入了我的耳膜,震动了我的灵魂,我自然而然地遍身的毛发都竦竖了起来。这一声山鸣谷应的长啸声过后,便什么响动都没有了。月光似乎也因一声长啸而更加上了一层凄冷的洁白,本来是啾啾唧唧在那里鸣动的秋虫,似乎也为这啸声所吓退,寂然地不响了。我接连着打了好几个寒战,举起脚就沿了那条原来的石砌小道退避了出来。重新爬出了泥墙,寻着了来路,转弯抹角,走了半天。等我停住了脚,抬起头来一看,却不知如何地,已经走到了你停留在这里的这旅馆的门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