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夜(第2/7页)
和他的第一次的见面,就这样地匆匆走散了,走散了之后,我也马上就忘记了他。
过了两个礼拜,我依旧地在旅馆里闲住着,吸吸烟,喝喝酒,间或看看书,跑出去到湖上放放船。可是在一个礼拜六的下午,我却偶然间遇见了一位留学时代的旧友,地点是在西泠印社。
他本来是在省立中学里当图画教员的,当我初到杭州的时候,我也明晓得他是在杭州住着,但我因为一个人想静静里地先把那篇小说写好,然后再去寻访朋友,所以也并没有去看他。这一天见到了之后,在西泠印社里喝了一歇茶,他就约我于两个钟头之后,上西园去吃晚饭。
到了时间,我就从旅馆坐了一乘黄包车到旗下去。究竟是中元节后了,坐在车上只觉得襟袖之间暗暗地袭来一阵阵的凉意。远远看到的旗营的灯火,也仿佛是有点带着秋味,并不觉得十分热闹的样子。
在西园楼上吃晚饭的客人也并不多,我一走上三楼的扶梯,就在西面临湖的桌上辨出了我那位朋友的形体来。走近前去一看,在我那位朋友的对面,还有一位身材高高、面形瘦削的西装少年坐着。
我那位朋友邀我入座之后,就替我们介绍了一番,于是我就晓得这一位青年姓陈,是台湾籍,和我那位朋友一样,也是上野美术学校洋画科的出身。听到了这一个履历,我就马上想起了十几天前在三潭印月看见过的那一位画家。他也放着炯炯的目光,默默地尽在看我的面部。我倒有点觉得被他看得不自在起来了,所以只好含了微笑,慢慢地对他说:
“陈君,我们是在三潭印月已经见过面了,是不是?”
到此他才改转了沉默呆滞的面容,笑着对我说:
“是的,是的,我也正在回想,仿佛是和你在什么地方已经见过面似的。”
他笑虽则在笑,但是他的两颗黑而且亮的瞳神,终是阴气森森地在放射怕人的冷光,并且在他的笑容周围,看起来也像是有一层莫名其妙的凄寂味笼罩在那里的神气。把他的面部全体的表情,总括起来说一句的话,那他仿佛是在疑惧我、畏怕我,不敢接近前来的样子;所以他的一举一动,都带有些不安定、不自在的色彩。因此他给我的这最初的印象,真觉得非常之坏。我的心里,马上也直接受了他的感染,暗暗里竟生出了一腔无端的忧郁。
但是两斤陈酒,一条鲩鱼和几盘炒菜落肚之后,大家的兴致却好起来了。我那位朋友,也同开了话匣子一样,言语混同水也似的泛流了出来。画家陈君,虽只是沉默着在羞缩地微笑,时或对我那位朋友提出一两句抗议和说明,但他的态度却比之前更活泼自然,带起可爱的样子来了。
“喂,老陈,你的梦要到什么时候才醒?”
这是我那位朋友取笑他的一大串话的开端。
“你的梦里的女人,究竟寻着了没有?从台湾到东京,从东京到中国。到了这儿,到了这一个明媚的西湖边上,你难道还要来继续你学生时代的旧梦吗?”
据我那位朋友之所说,画家陈君在学生时代,就已经是一位梦想家了。他祖籍是福建,祖父迁居在台湾,家境是很好的。然而日本的帝国主义,却压迫得他连到海外去留学的机会也没有。虽有巨万的不动产,然而财政管理之权,是全在征服者的日本人的手里,纵使你家里每年有二三万的收入,可是你想拿出一二万块钱到日本国境以外的地方来使用是办不到的。他好容易到了东京,进了日本国立的美术学校,卒了业,在二科展览会里入了选,博得了日本社会一般美术爱好者的好评,然而行动的不自由,被征服者的苦闷,还是同一般的台湾民众一样。于是乎他就不得不只身逃避到这被征服以前的祖国的中国来。逃虽逃到了自由之邦的中国来了,可是他的精神,他的自小就被压迫惯的心灵,却已经成了一种向内的、不敢自由发展的偏执狂了;所以待人接物,他总免不了那一种疑惧的、踌躇的神气,所以到了二十八岁的现在,他还不敢结婚,所以他的追逐梦影的习惯,竟成了他的第二个天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