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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论合宜感(第3/11页)

所以,同情感,与其说是因为我们看到某种感情所引起的,不如说是因为我们看到引起那种感情的处境所引起的。有时候,我们会为他人的行为感觉到一股他自己似乎完全不可能感觉到的感情。因为,当我们设想自身处在他的处境时,我们的想象会在我们的胸臆中燃起那股感情,尽管在他的胸臆中,那处境并没有引起那样的感情。我们为他人的厚颜无耻与粗野无礼而感到面红耳赤,尽管他自己似乎不觉得他自己的行为有什么不合宜之处。因为,当我们设想自己的举止是这么的荒唐可笑时,我们会禁不住觉得全身狼狈到无地自容。

在命运可能为人类带来的所有灾难当中,丧失理智,即使对最残忍的那些人来说,似乎也是最为可怕的;当他们看到此一最为悲惨的人生境遇时,他们悲天悯人的心情,比看到其他任何不幸,都更为深切。但是,那丧失理智的可怜人,也许还边笑边唱着歌,对他自身的不幸完全没有感觉。所以,在看到这种景象时,人类心中所感到的那股悲痛,不可能是对受难者的任何情感的反映。旁观者的同情感,必定完全来自于他想到,当自己沦落到同样不幸的情况,同时又能够(这也许是不可能的)以他目前的理智与判断去看待那种状况时自己将会有的感觉。

一个母亲,当她听到她那无法以言语表达感觉的婴儿在病痛中的呻吟声时,她会感受到哪些苦楚呢?在她的想象中,那婴儿所承受的痛苦,除了有其事实上的无助无告之外,还掺杂了她自己对那无助无告的感觉,以及她自己对生病可能产生的种种不明后果的恐惧。所有这些想象所构成的那一幅最完整深刻的悲惨与苦恼的情境,正是让她自己感觉到哀伤的对象。然而,那个婴儿所感觉到的,只不过是眼前这一刻的不舒服,而这种不舒服也绝不可能很严重。对于未来,那婴儿是完全无忧无虑的,因为他的懵懂无知与缺乏远见,让他拥有对抗畏惧与焦虑的免疫力;相对的,当他长大成人后,要使他免于人类内心这两大苦恼来源的肆虐,即使有再多的理智与学问企图保护他,也将徒劳无功。

我们甚至对死去的人兴起同情感,我们瞻望等着他们的那个可怕的未来,对他们的处境中真正重要的东西反而视而不见,以致影响我们的,主要是那些冲撞我们的感觉,但对他们的幸福绝不会有任何影响的情况。我们想,他们被剥夺了阳光;被隔绝在活生生的社交世界之外;被摆在寒冷的坟墓里,变成各种腐败细菌与泥土中爬虫的猎物;在这世界上,不再被人想念,反而只消一会儿,就会从他们至亲好友心中挚爱的名单中除名,甚至几乎从他们至亲好友的记忆中消失。如此这般的处境,是多么的悲惨啊!我们想,毫无疑问,他们遭逢如此可怕的灾难,我们无论再怎么怜悯他们,也绝不可能过分。我们现在似乎更应该加倍同情他们,因为他们此刻正面临被人人遗忘的危险。于是,我们参加纪念他们的仪式,表示我们空洞的礼敬,我们努力抗拒自然让自己显得凄惨,让自己不断忧伤地回忆他们的不幸。事实上,我们的同情无法提供他们什么慰藉,但此一事实似乎使他们的处境显得更加凄惨;而想到我们所做的一切皆无济于事,想到我们所做的一切只是减轻了其他所有痛楚,只是舒缓了他们的朋友痛惜他们、爱恋他们与悲叹他们的心情,却完全无法带给他们任何安慰,益发加深我们对他们的不幸的感伤。然而,最无可置疑的是,死者的幸福完全不受前述那些情况的影响,而我们想要安慰他们的那些想法,也丝毫不可能扰动他们那无忧无虑的长眠安息。那个凄凉可怕且永无止境的忧郁意念,亦即,在我们自然而然的想象中,他们的处境应该会兴起的那个意念,完全是因为我们把他们身体上所产生的变化和我们自己对那个变化的知觉结合在一起而引起的,亦即,那个意念是起于我们把自己摆在他们的处境中,或者说,如果允许我这么说的话,是起于我们把我们自己还活着的灵魂塞进他们已经失去活力的躯壳里,然后设想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自己将会有什么样的情绪。正是由于此一想象上的错觉,所以,对我们来说,预见自己的死亡,才会这么令人胆战心惊;也正是由于这种错觉,所以,在我们死后无疑不可能给我们带来任何痛苦的那些情况,在我们活着时想起来却让我们心痛不已。而从这里便衍生出人性中一个至为重要的原理,亦即,恐惧死亡。这种恐惧,虽是个人幸福的一大毒害,却是抑制人类各种不义的伟大力量,它虽然折磨与抑制个人,却守护与保障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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