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行杂记(第4/5页)

“老先生,我们已经接触了南国的风光了!”

吃了早午饭,又在“突克”上和那老商人站立了一会,看看远处的岛屿海岸,也没有什么不同的变化,我就回到了舱里去享受午睡。大约是几天来运动不足,消化不良的缘故,头一搁上枕,就做了许多乱梦。梦见了去年在北京德国病院里死的一位朋友;梦见了两月前头,在故乡和我要好的那个女人,又梦见了几回哥哥和我吵闹的情形;最后又梦见我自家在一家酒店门口发怔,因为这酒家柜上,一盘一盘陈列着在卖的尽是煮熟了的人头和人的上半身。

午后三点多钟,睡醒之后,又上“突克”去看了一次,四面的景色,还是和午前一样,问问同伴,说要明天午后,才得到广州。幸而这时候那广东姑娘出来了,和她不即不离地说了几句极普通的话,觉得旅愁又减少了一点。这一晚和前几晚一样,看了几页小说,吸了几支烟,想了些前后错杂的事情,就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船到虎门外,等领港的到来,慢慢地驶进珠江,是在开船后第五天的午后三点多钟;天空黯淡,细雨丝丝在下,四面的小岛,远近的渔村,水边的绿树,使一般船客都中心不定地跑来跑去在“突克”和舱室的中间行走;南方的风物,煞是离奇,煞是可爱!

若在北方,这时候只是一片黄沙瘠土,空林里总认不出一串青枝绿叶来;而这南乡的二月,水边山上,苍翠欲滴的树叶,不消再说,江岸附近的水田里,仿佛是已经在忙分秧稻的样子。珠江江口,汊港又多,小岛更多,望南望北,看得出来的,不是嫩绿浓荫的高树,便是方圆整洁的农园。树荫下有依水傍山的瓦屋,园场里排列着荔枝龙眼的长行,中间且有粗枝大干,红似相思的木棉花树,这是梦境呢还是实际?我在船头上竞看得发呆了。

“美啊!这不是和日本长崎口外的风景一样么?”同舱的K叫着说。

“美啊!这简直是江南五月的清和景!”同舱的W亦受了感动。

“可惜今天的天气不好,把这一幅好景致染上了忧郁的色彩。”我也附和他们说。

船慢慢地进了珠江,两岸的水乡人家的春联和门楣上的横额,都看得清清楚楚。前面老远,在空濛的烟雨里,有两座小小的宝塔看见了。

“那是广州城!”

“那是黄埔!”

像这样的惊喜的叫唤,时时可以听见,而细雨还是不止,天色竟阴阴地晚了。

吃过晚饭,再走出舱来的时候,四面已经是夜景了。远近的湾港里,时有几盏明灭的渔灯看得出来,岸上人家的墙壁,还依稀可以辨认。广州城的灯火,看得很清,可是问问船员,说到白鹅潭还有二十多里。立在黄昏的细雨里,尽把脖子伸长,向黑暗中瞭望,也没有什么意思,又想回到食堂里去吸烟,但W和K却不愿意离开“突克”。

不知经过了几久,轮船的轮机声停止了。“突克”上充满了压人的寂静,几个喜欢说话的人,又受了这寂静的威胁,不敢作声;忽而船停住了,跑来跑去有几个水手呼唤的声音。轮船下舢板中的男女的声音,也听得出来了,四面的灯火人家,也增加了数目。舱里的茶房,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的,这时候也站在我们的身旁,对我们说:

“船已经到了,你们还是回舱去照料东西吧!广东地方可不是好地方。”

我们问他可不可以上岸去,他说晚上雇舢板危险,还不如明天早上上去的好,这一晚总算到了广州,而仍在船上宿了一宵。

在白鹅潭的一宿,也算是这次南行的一个纪念,总算又和那广东姑娘同在一只船上多睡了一晚。第二天早晨,天一亮,不及和那姑娘话别,我们就雇了小艇,冒雨冲上岸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