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皇死了(第2/2页)
说起来,最怵头的,还是回去,回家。我拼命往回划也是枉然,赶到家总是太晚,早就过了放学的时间。太阳落下去了,在暮霭中点亮了第一批路灯,归营的号声传来,这一切都增加了我的恐惧和愧疚。街上行人往回家走,神态多么安详,真叫我羡慕。我急匆匆往回跑,脑袋沉甸甸的,还装满阳光与河水,耳朵里还像听海螺似的嗡嗡作响,到家要编谎话,脸就先红了。
也只能编谎话,每次编一个,好对付横挡在家门口等我的可怕一问:“你去哪儿啦?”最令我心惊胆战的,就是一到家的这种审问。人还在楼道里,抬脚要进门的当儿,我就得回答,总是编好了一个故事,总有话说,讲一件特别怪的事儿,特别让人惊讶的事儿,让惊愕打断所有的问题。于是,我就争得了时间进屋,得以喘息。为达到这一步,我什么也在所不惜,编造出悲惨的事件,说是爆发了革命,出了骇人听闻的事,城里烧了一大片,铁路桥坠毁到河中,等等。不过,我觉得编得最邪乎的,还是下面这一次。
那天晚上,我特别晚才回到家。母亲站在楼梯口等我,足足守候一个小时了。
“你到哪儿去啦?”母亲冲我嚷道。
您说说看,一个儿童的脑袋瓜儿里,究竟能装多少鬼名堂。当时我什么也没有想出来,什么也没有准备,回家赶得太急了……突然,我的头脑里闪现一个荒唐的念头。我知道敬爱的母亲非常虔诚,同罗马女子一样,是个狂热的天主教徒。我显得非常激动,气喘吁吁地回答说:
“噢,妈妈……真不敢让您知道!……”
“什么事儿啊?……又有什么事儿啦?……”
“教皇死了。”
“教皇死了?……”可怜的妈妈重复道。
她脸色刷白,身子一软靠到墙上。我趁势急忙溜进自己的房间,心中还有余悸,自己编了天大的谎话,居然得逞了,不过,我倒是有勇气硬撑到底。我还记得那天晚上家中的气氛,又悲哀又平和:父亲神色极为肃穆,母亲满脸沮丧……在餐桌上,大家说话都压低嗓门儿。我呢,则低垂着眼睛。我逃学的事儿,完全淹没在全家的哀伤情绪中,已经没人去想它了。
家里每人都争着讲一段庇护九世的德行。接着,话题又渐渐移到历代教皇的身上。罗丝姑妈提起庇护七世,说她清清楚楚地记得,在南方看见教皇乘坐驿车,由骑警护卫经过的情景。大家又谈起有皇帝出场的那经典的一幕:喜剧乎!……悲剧乎!……那可怕的场景,我已经听过百八十遍了,总是同样的腔调,总是同样那些动作,在家里代代相传,成为固定的套路,既幼稚可笑,又局限于小圈子,酷似修道院中的故事。
可是不管怎样,我从来没有觉得这个故事如此有趣。
我听他们讲,不时假意地叹口气,还提些问题,装出很感兴趣的样子,可是心里总在嘀咕:“明天早晨,他们听说教皇没有死,一定会乐不可支,谁也不会忍心责骂我了。”
我心里这样想,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合上,又幻见那一只只漆成蓝色的小游船,漂浮在溽暑熏蒸的索恩河的角落,而一只只四处乱窜的银蜘蛛的长足,犹如钻石刀尖,在水面玻璃上划出一道道裂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