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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督放下电话。现在,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盥洗间。他要看看刚刚被断然辞退的这个人的脸。那个词并没有被直接说出来,但可以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从所有其他词语当中显示出来,包括那句祝他睡个好觉在内。他并不吃惊,他太了解内政部长了,也知道因为没有执行从他那里得到的指示自己必将付出的代价,指示包括明确的指示,也特别包括心照不宣的指示,不过事实上两者都同样清楚明白,真正令他吃惊的倒是从镜子里看到的这张脸竟然如此平静,皱纹消失了,一双眼睛变得清澈而且炯炯有神,这是一张五十七岁的男子汉的脸,他的职位是警督,刚刚经受了一场火的考验,如同又接受了一次洗礼。好主意,洗个澡。他脱下衣服,站到淋浴喷头下面,任凭水随意流下来,没有什么好担心的,由内政部付账,然后慢慢涂上香皂,再放水冲走身上残余的污秽,这时候回忆把他驮在背上回到了四年前,当时所有人都失明了,在市内游荡,又脏又饿,为了一口吃的他们不顾一切,哪怕是一块发了霉的硬面包,或者其他任何可以吞咽至少可以咀嚼的东西,只要能从中吸出一点汁液,用来欺骗饥饿的肠胃,他想象着医生的妻子带领着一小群不幸的人顶风冒雨走遍全市,那是六只迷路的羔羊,六只从巢中掉下来的小鸟,六只刚刚出生的盲眼小猫,也许在那些日子里的某一天,他曾在某一条街上和他们相遇,或许他们因为害怕拒绝了他,或许他因为害怕拒绝了他们,那是个各人自寻生路的时代,在别人没有抢劫你之前先抢劫别人,在别人没有打你之前先打别人,根据盲人的法则,最危险的敌人就是离你最近的人,他想,并非只是在没有眼睛的时候,我们才不知道往哪里走。热水唰唰地流到头上,肩上,顺着身体往下流,带着咕嘟咕嘟的声音消失在下水道里。洗完澡,他用印有警察徽记的浴巾擦干身体,收起挂在衣架上的衣服,回到了卧室。穿上一件干净内衣,这是剩下的最后一件了,不得不继续穿,一项仅仅五天的任务用不着带得更多。他看看表,差不多九点钟。他走到厨房,烧水沏茶,把装在灰色小纸袋里的茶叶投入水中,按照使用说明等了几分钟。糕饼好像是用花岗岩加糖做成的,用力咬成几块,然后再慢慢嚼碎。现在开始小口地喝茶,他喜欢绿茶,但这里提供的是红茶,而且是陈年的旧茶,已经完全失去了茶叶的味道,不得不勉强凑合,天佑保险与再保险公司给过往客人提供茶叶已经算得上过分奢华了。部长讥讽的话仍然在耳边回响,我给了你五天的时间进行调查,现在期限尚未结束,结束之前散散步,散散心,看看电影,由内政部埋单,他问自己,今后会出什么事情呢,命令他返回中心,以无能力执行外部勤务为由让他伏在办公桌上整理文件,一位警督沦落为区区一名抄录员,这就是他的未来,或者强制退休,被人们彻底遗忘,只有在死去的时候他的名字才被提到,然后从人员登记册上删除。吃完茶和点心,他把又湿又凉的小茶包扔进垃圾箱,洗净咖啡杯,用手指捡起掉在桌子上的糕饼渣。做这一切的时候他都聚精会神,为的是与纷乱的思绪保持距离,在问清它们携带着什么之后才让它们一个一个地进来,因为对于思想,无论多么小心也不为过,其中有些思想忸怩作态,带着虚伪的天真出现在我们面前,然后,这时已经太晚了,暴露出它心术不正的本来面目。他又看了看表,差一刻十点,时间过得真快。他离开厨房,走进客厅,坐在沙发上若有所思,等待着什么。听到门锁响动,他醒了。警司和警员走进来,看上去他们酒足饭饱,不过举止节制,无可挑剔。两个人向他道了晚安之后,警司代表两个人为回来晚了一些表示抱歉。警督看了看表,过了十一点,还不算晚,他说,问题是明天你们必须早起,可能比你们原来想的还要早;有新任务吗,警司一面问,一面把一包东西放在桌上;如果可以称为任务的话,警督说。他停顿了一下,又看看表,接着说,上午九点,你们必须带着你们所有的东西到达北部边界第六号军事哨所;为什么,警员问;你们被调离了这项调查任务;这是您的决定吗,警督先生,警司表情严肃,问道;是部长的决定;为什么;他没有对我说,但你们不用担心,我相信绝对不是针对你们的,他会向你们提出大量问题,你们知道如何回答;这就是说,警督先生不和我们一起走,警员问;对,我留下;您独自一个人继续调查吗,警员问;调查已经结束;莫非在没有任何具体成果的情况下就结束了;既没有具体成果,也没有抽象成果;这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您不和我们一起走,警司说;部长的命令,我在这里一直待到他给的五天期限后,也就是说到星期四;然后呢;也许他讯问你们的时候会说;讯问,讯问什么;关于调查是如何进行的,关于我是如何领导这次行动的;可是,既然警督先生刚才对我们说调查已经结束;对,但是也可能想通过另一种途径继续进行,不过无论如何都与我无关了;我还是一点都不明白,警员说。警督站起身,走进办公室,拿出一张地图,在桌子上铺开,为此还把那包东西往旁边挪了一挪。北部第六号哨所在这里,他用食指指着地图说,不要弄错,部长说在那里等你们的人和我年龄相仿,但显得比我年轻多了,不难辨认,他系一条蓝色领带,领带上有白色斑点,昨天我与他碰头的时候还要互相对暗号,我估计这次不需要了,至少部长没有提到;我不明白,警司说;很清楚,警员补充道,我们要去北部第六号哨所;我不明白的不是这个,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我们走,而警督留下;部长自有他的道理;部长们总是有道理;但从来不说出来。警督说话了,不要再费口舌争论了,最好的态度还是,不要求解释,在能得到解释的情况下不对解释提出怀疑,因为做出解释的情况极为少见,而且往往都是谎言,几乎无一例外。他十分小心地把地图折起来,好像突然想起一件事,他说,你们把汽车开走;您连汽车都不留下吗,警司问;市内不缺公共汽车和出租车,再说,步行有利于健康;我越来越糊涂了;没有什么可糊涂的,亲爱的,我接到命令,执行命令,你们也是这样,任何分析和考虑都丝毫不能改变眼前的现实。警司把桌上那包东西往前推一推,他说,这是我们带回来的;里面是什么;这里准备的早餐太差了,我们买了些不同的糕饼,新出炉的,还有一点优质奶酪和黄油,以及火腿和切片面包;你们带走也行,留下也可以,警督笑着说;如果您同意,明天我们一起吃早餐,余下的留在这里,警司也笑了。大家都笑了,警员是陪着他们笑的。现在三个人都严肃下来,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还是警督开了口,向下属们告别,我要去睡觉了,昨天晚上没有睡好,今天一天又很乱,从北部第六号哨所的那件事开始;那件事是什么事,警督先生,警司问道,我们不知道你到北部第六号哨所去做什么;对,我没有告诉你们,没有找到机会,根据部长的命令,我把那组人的照片交给一个系着有白色斑点的蓝色领带的人,也就是你们明天上午要去见的那个人;部长要那张照片干什么;用他本人的话说,到时候我们就会知道;我感到气味不对,不会是什么好事。警督点点头,好像在表示同意,然后接着说,后来我偶然走到了医生的妻子住的那条街,在他们家吃了午饭,最后,我和部长谈了话;我们对您十分尊敬,警司说,但有一件事我们永远不会原谅您,我是以我们两个人的名义说话的,因为我们已经就这件事进行过交谈;什么事;您一直不想让我们去那个女人家里;你去过他家里;对,去过,但马上被赶出来了;你们说得对,警督承认这一点;为什么呢;因为我害怕;怕什么,我们又不是什么猛兽;害怕那股无论如何也要找到罪犯的固执念头,使你们不能现实地看待眼前那个人;您太不信任我们了,警督先生;这不是信任不信任的问题,更像是发现了一处宝藏,总是想把它保存好,只留给自己,不,不要胡思乱想,这不是感情问题,你们可能那样想,但不是那么回事,其实我担心的是那个女人的安全,我曾想过,参与讯问她的人越少,她就越安全;简单点说吧,少绕圈子,请您原谅我大胆直言,警员说,您曾经不信任我们;是这样,真的,我承认,曾经不信任;您无须抱歉,警司说,您已经得到原谅,尤其是因为您的担心是合理的,我们可能会像两头大象冲进一家瓷器店那样,毁掉里面的一切。警督打开那包东西,拿出两片面包,夹上两片火腿,笑着解释说,我承认,我真的饿了,只喝了一杯茶,那些该死的糕饼险些把我的牙硌碎了。警员到厨房里拿来一听啤酒和一个杯子,警督先生,放在这里了,这样您吃面包的时候咽得顺当些。警督坐下来,一面惬意地吃着火腿三明治,一面喝啤酒,仿佛在清洗灵魂,吃完之后他说,现在好了,我要去睡觉了,希望你们睡得好,谢谢你们的夜宵。他一步一步朝卧室走去,到了门口又停住脚步,转过身来说,我会想念你们的。他停顿了一下,补充说,不要忘记你们去吃晚饭的时候我对你们说过的话;您指的是哪些话,警督先生,警司问道;我有个预感,你们将来非常需要互相照顾,希望你们既不要受甜言蜜语的欺骗,也不要落入许诺职务迅速升迁的圈套,为这次调查结果负责的人是我,与其他任何人无关,只要你们说的是真相,拒绝接受与你们的实话不符的以所谓真相为名说出的谎言,你们就没有背叛我;好的,警督先生,警司答应道;你们要互相帮助,警督说,随后又补充了一句,这就是我对你们的全部期望,对你们的所有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