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做针线活的赫丝特(第3/4页)

赫丝特并不为自己寻求任何好过最朴素、最苦行的那类生计,但对她的孩子就稍微宽容一点。她自己的衣服用的是最粗的布料、最暗淡的颜色,那个她命该佩带的红字,是她唯一的装饰品。另一方面,那小孩的衣着却具有花样奇特甚至可以说异想天开的设计,它确实有助于增强小女孩活泼的魅力,这种魅力很早就在小珀尔身上显露出来了。然而,它看来还有一层较深的意义,对此我们以后再进一步探讨。除了用于她的婴儿的装饰的小额开销外,赫丝特将自己的一切多余的收入都用来施舍给并不比她更悲惨的可怜人,也施舍给常常侮辱她的人。有许多时间,她本来可以用来提高手艺,以取得更好的艺术成就,可是她却用来替穷人缝制粗布衫。也许,在这种职业方式中存在着忏悔的念头。她在这些粗糙的手工上花了这么多的时间,确实牺牲了自己的乐趣。她天生具有一种风趣的、妖娆的、东方人特有的特征——

喜欢华丽的事物。除了这些精致的针绣产品外,她发现在生活中没有什么其他的事可以让自己发挥才能。女人从做针线活那艰难而精巧的辛劳中,获得了异性无法理解的乐趣。对赫丝特·普林来说,这也许是一种表达生活热情的方式,同时也是平息这种热情的方式。像她对待其他所有的欢乐一样,她把它作为罪过来抵制。良心对非物质问题的这种病态的干预,恐怕不是意味着真正的、坚定不移的忏悔,而是有某种令人疑惑的、有重大毛病的东西。

赫丝特·普林以这种方式,终于在社会生活中扮演了一个角色。她以其天生的性格力量和难得的才能,使社会不能全然将她抛弃,尽管它已在她身上打上了一个印记。这个印记比烙在该隐[41]额上的印记更无法为一颗女人的心所忍受。然而,在她与社会的整个交往中,没有一件事能使她觉得自己是社会的一员。那些跟她接触过的人的每一个姿势、每一句话,甚至每次沉默,都暗示着,并常常表明她是被遗弃的人。这种孤独使她觉得自己像居住在另一个天体上似的,或者就像她在以与其他人不同的器官和感官来与世界交流似的。她使自己与人类的利益保持距离,却又紧挨这些利益,犹如幽灵返回熟悉的家中,却不能让人看见它和触摸它,它再也不能分享家庭的乐趣,也不能为亲属分忧,或者,如果它成功地表现出被禁止的同情,那只会唤起恐惧和反感。事实上,这些情感以及最刻薄的轻蔑,似乎是唯一残留在她这颗平凡的心中的部分。这不是一个体谅的时代。虽然她对自己的处境了如指掌,且丝毫不敢忘记,但是,她常常被迫清清楚楚地察觉这一处境,像一处新的伤痛的最敏感的部位,被最粗暴地触摸到似的。正如我们前面已经说过的,那些作为她的施恩对象的穷人,常常辱骂向他们伸出援助之手的她。同样,地位显赫的太太们——她出于自己的职业需要而走进她们的家门——习惯于在她心中注入刻薄的毒汁。有时,她们采取含沙射影的方法,通过这种方法,女人可以利用普普通通的生活琐事调配微妙的毒药。有时,她们让一句粗鲁的话,落在受难者的毫无防备的心口上,仿佛在溃烂的伤口上再打上一闷棍。赫丝特长久地、完全地克制着自己,她对这些攻击从未做出过反应,只是不可避免地让她那苍白的脸泛起红晕,随即又平静下来,潜入自己的心中。她是容忍的——她确实是个殉道者,可是她克制住了为她的敌人祈祷,免得虽然她有宽恕那些人的愿望,但祈福的话语会固执地扭曲为诅咒。

赫丝特·普林无时无刻不感到浑身有数不清的抽痛。这种痛苦是由清教徒法庭的那永恒的、具有永久活力的判决,为她巧妙地设计出来的。牧师们在街上停下来对她做劝诫演说,引来了一群人。他们把这个可怜的、有罪的女人团团围住,又是轻蔑地咧嘴而笑,又是不满地皱眉蹙额。她走进教堂,盼望能分享万能的上帝在安息日的笑容,却常常不幸地发觉自己成了讲道的主题。她渐渐地害怕起孩子们来了,因为他们的父母已经向他们灌输了一些有关这一郁郁寡欢的女人的可怕的模糊的观念。她悄悄地穿过市镇,除了一个孩子外,从来没有其他任何同伴。因此,孩子们先让她过去,然后远远地在后头跟着,一边尖声地喊叫,或说出一句在他们自己的脑子里没有什么清楚的含义,却仍然会使她觉得可怕的话,因为那是被无意识地说出来的。这似乎说明了她的丑事传播得多么广泛,以至于世间万物都知道它。即使树上的叶子悄声地诉说这个秘密的故事,即使夏天的微风低声地说起它,即使冬天的狂风尖声地减出它,也不会给她带来比这更深的痛苦!另一种奇特的痛苦是她在陌生人的目光的凝视下感觉到的。当陌生人以好奇的目光注视着她的红字时——而且,谁都会这么注视它——他们又重新把红字烙在她的心灵里了。于是,她常常想用手遮住那个字母,但她最终还是忍住了。另一方面,熟悉的目光也同样会使她蒙受痛苦。那冷漠的、熟悉的凝视,令人无法忍受。总之,赫丝特·普林自始至终一直有着这种可怕的痛苦:有一双眼睛老是盯着她的红字。那个地方从未长出老茧。相反,随着每日的痛苦折磨,它似乎变得更加敏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