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关(第6/18页)

读者应当明白,将我这些杰出的老朋友全都描述为年迈老朽的样子是极不公正的。首先,我的助手并非全是年迈的老人,他们当中也不乏年富力强、才能出众、精力充沛的人,他们那种懒散的和依赖别人的生活方式,完全是不能人尽其才的厄运的结果。其次,老年人的白发有时被认为是维护得很好的智力宝库的茅屋顶。可是,对于我手下的这群老兵中的大多数人,如果我将他们描绘为一群令人生厌的老家伙,说他们没有从丰富的人生经验中收集到任何值得保存的东西,则一点也不冤枉他们。他们曾经多次有从实践中收获智慧的金谷的机会,可是他们似乎把这些宝贵的金谷都抛弃了,只是小心翼翼地将那些空谷壳贮藏在自己的记忆里。如今,他们讲起自己的早餐,或昨天的、今天的、明天的晚餐,比讲起四五十年前的船难以及他们在青年时期见过的一切世界奇观,兴趣更浓,也更津津有味。

这里的海关之父——不仅是这一小班海关官员的族长,而且,我敢说,也是全美国令人尊敬的海关工作人员中的元老——是一位终身检查员。他确实可以称为税务系统的嫡生子:出身显贵,因为他的父亲——一位美国独立战争时期的上校,这个港口的前任征收员,为他创造了一个空缺,并在他小小年纪时(现在尚健在的人几乎都不记得这个时间了)就委派他上任。这位检查员,在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已经是一位八十岁的老人。当然,他很可能是你毕生要寻找的最奇妙的白珠树标本之一——红润的脸颊,结实的身体,身穿纽扣发亮的蓝上衣,迈着轻快有力的步伐,一副老当益壮的样子。总之,他看起来——虽然实际上已经不年轻了——

就像是造物主新发明的一种人类外形,似乎年迈与疾病都与他无缘。他的话音和笑声不断地在海关回响,一点也没有一般老人发出的声音中的那种颤音和咯咯叫似的声音。它们从他的肺腔里发出,好似公鸡啼叫或号角长鸣。如果只是把他看作一只动物——其实也只能这样看待他——他是最令人满意的目标:强健的体魄,在他那样的年龄仍可以享受他曾经希望或想象过的一切乐趣的能力。他在海关的生活无忧无虑、安安稳稳,有固定的收入,不必为丢饭碗而担心。这一切无疑有助于他轻松地打发日子。然而,根本的、更令人信服的原因,还在于他那罕见的、完善的动物本性,平凡的才智,以及微不足道的道德和精神成分的混合物。确实,后面的这些品质勉强使这位老先生免于用四足爬行。他没有思维能力,没有感觉深度,没有令人苦恼的情感,简而言之,除了一些普通的本能外,他什么也没有。这些本能,加上得益于身体健康的那种开朗的性情,使他能令人尊敬地履行职责,并得到普遍认可。他曾经是三个妻子的丈夫——她们都早已过世。他又是许多孩子的父亲——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也已在童年或成年的不同年龄段归入尘土。人们也许会认为,这一定会引起足够的哀伤,为他那开朗的性格蒙上灰暗的色彩。然而,事实并不是这样!短短的一声叹息,就足以让他勇敢地面对这些忧伤的回忆和卸掉由此而来的全部重负。过了一会儿,他就会像一个穿开裆裤的小孩那样随意地开玩笑了——

他比他的那个下级办事员还要爱开玩笑。这位办事员年仅十九岁,可是在他们二人当中,他反而比八十岁的检查员显得老成、庄重得多。

我想,与我观察其他任何人时相比,我观察和研究这位元老级的人物时的好奇心都更为强烈。他的确是个罕见的人物:从某一方面来看,他是如此完美;从所有其他方面来看,他是如此肤浅、虚妄、令人费解,又是一个如此无能的人。我得出的结论是,他没有灵魂,没有心灵,没有头脑,正如我已经说过的,除了本能外,他什么都没有。可是,他性格特征中的少数几种材料如此巧妙地组合在一起,以致他对任何缺陷都根本没有痛苦的感觉。但是,就我而言,我倒因为在他身上发现了这一切而有一种心满意足的感觉。他看起来如此世俗,如此易受感官乐趣的支配,因此要设想他今后会如何生活,也许是困难的——而且的确是困难的。然而毫无疑问,他活在这个世界上,直至他走完人生的最后旅程,也一直是被施予仁慈的。他同牲口一样没有更高的道德责任感,可是却比牲口享有更大范围的乐趣,同时又有动物所具有的那种天生的免疫力,从而免遭年老力衰所造成的忧郁和凄凉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