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第5/8页)
他还不失礼貌地朝楚卿点了点头,这就算是打过招呼了。把他们往偏院里引的时候,他问清楚了他们还没有吃饭,便轻轻敲了敲那扇还点着灯的偏房门,说:“叶子,叶子,睡了吗?嘉平回来了,还没吃过饭。你到厨房看看还有什么吃的?我记得昨天小撮着从河里摸了一些螺软,你养着了吗?”
嘉平没有听到叶子回话的声音,但是他听到了屋里的动静。然后,楚卿就在嘉和的指点下上阁楼见杭汉去了。嘉平一时有点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自己该是推门进去先见了叶子,还是和楚卿一起上楼先见了儿子杭汉。他一路上不断冲动着与他们相见的情绪,这种渴望甚至已经变成了一种欲望。此刻,近乡情更怯,突然更然而止了。
嘉平从他懂事的时候开始,就没有把他的父亲当成过父亲,而年龄越长,只大他一天的家兄就越像是他的父亲了。他们二人在嘉和的房间里坐下。这里,既是客堂间,又是书房,又是卧室,简单得不能够再简单了,但非常干净。屋里也没有点电灯,只是点了一根蜡烛,一股清寒之气就扑面而来。嘉和冲了一杯茶,端到嘉平面前,说:“算你运气,小撮着刚刚送来几两龙井,送得差不多了,还够泡两三杯的,被你撞着。”
“你看上去气色是不太好,人那么瘦,精神倒还可以。”嘉平说。
“我看你倒几乎没什么变化,一点也不显老,怎么过来的?我们这几年消息都不太灵通,外面的事情知道得很少。”
嘉平注意到了,大哥只替他冲了一杯茶,连忙就把奶香气扑鼻的龙井茶又推到大哥眼前,说:“出去十多年了,这么好的龙井茶,今日还是第一次吃到,你也尝尝吧。你问我是怎么过来的?你是问我从南洋怎么回来的吗?我记得给你们专门写过信,先到香港,后到武汉,后到重庆,然后,就到了金华、丽水这一带,跑的地方也不少。只是大哥,你是想也想不到的,我也吃起茶叶饭来了。”
抗战数年以来,杭嘉和第一次知道了许多有关茶的大事件,其中包括统购统销,茶树更新运动,以茶易货,筹建茶科所,筹建高等院校的茶学专科等等。嘉平心里面是只想谈谈家事的,然而他却同时又滔滔不绝地谈着茶事。他一边谈着茶事,一边在心里盘算着,怎么样把茶事拐到家事上来。大哥沉稳的目光却使他不那么沉稳起来,直到叶子端着一个小木盘子进了屋,木盘子上面托着几样菜,还有几个玉米面做成的团子,他的关于茶的话题才宣告暂时中止。
嘉和搓搓手,显得很高兴地说:“果然有螺蜘,我晓得嘉平从小就喜欢吃螺协的。三月螺,抵只鹅,这个季节的青壳螺螂最鲜肥,而且屁股后面也没有籽,嘉平倒是有口福的。”
嘉平看了看站在暗处的叶子,但他没有能够看清。叶子一边放下碗筷,一边说:“吃吧,我从早上就开始养起了,已经换了四五次清水了呢。可惜没有滴几滴蛋清,要不‘吐’得更干净了。”
“我看看,你是怎么炒的,有没有放姜,没有放姜,总归腥气的——”
“怎么会不放的呢?姜倒是不多了,但该放的时候,总还是要放。要是有豆瓣酱就好了。不晓得……今天来,否则无论如何也要去弄点豆瓣酱来的。”
嘉平注意到了,叶子说“不晓得你今天来”这句话时,把“你”字给省略掉了。这样一来,听上去,这句话就像是完全说给嘉和听的了。也就是说,直到现在为止,他们两个人一直在进行着有关螺螂的大讨论,却把他一个人放置在一边了。他们为什么不谈谈玉米面呢?这才是他们真实的生活。嘉平这才看了看叶子,作为一个女人,她不可能一点也不老,但是她依旧干干净净,和他想像中的那个温和的半透明的叶子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