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4/9页)

杭汉不明白为什么这群人要用这样的办法拆民房,脱口问道:“这是干什么?”

旁边就有人冷冷地说:“他们这是在挖自己屋里的祖坟呢,老天爷是要报应的啊,畜生!”

骂的人是痛快,听的人也痛快,但听完了就赶紧往那人身边撤,生怕惹祸水。杭汉却是不撤的,他往前凑了上去,这才看到了,骂的那一位,不是吴有的爹吴升,又是哪一个?他撑着一把油纸伞,呆呆地站在雨中,看着他的那个大儿子正热火朝天在塌倒的门板窗框间上蹿下跳,手舞足蹈,嘴里就一个劲地念着:“畜生,畜生,畜生,你要害爹害娘,害得我们死无葬身之地了,畜生!”

杭汉问:“干嘛要拆人家的房子?”

王五权同吴有合伙开了一家棺材店,说是日本佬前方打死了,要用这些棺材的。杭州城里弄不到那么些棺木,就用绳子拉了这些逃难的人的民房,拆倒了取了里面的木头来做棺材板。你看看你看看,一辈子做人,总以为什么都见识过了,却犯在自己儿子手里。这些民房的主人都是我们茶楼的老茶客,下次他们回来索命一般寻着我,我怎么去向他们交待。我只有死在他们回来前头了,我只有死在他们回来前头了,我只有死在他们回来前头了……吴升看来是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甚至也找不到一个敢听他的话的人了,所以他是抓到一个是一个,只管自己呢叨着。杭汉看看他的周围,人们就像避瘟神一样地避着他。自打嘉乔进了城,吴有当了汉奸,连带着吴升都成了一个孤家寡人。吴升一向是个人堆里要做大的人,挣扎了一辈子,眼看着就要爬到老对手杭天醉当年在杭州城里的地位,日本佬一来,眼嘟当一声,又跌到了底。虽说他一天到晚给这对不孝儿子擦屁股,无奈活臭倒脓,哪里还擦得干净?包括给绿爱料理后事他都尽心去做了,又有何用!一世的要脸,一张老脸还是成了屁股。他的昌升茶楼,除了吴有和嘉乔的那批狐群狗党,再也没有从前的规规矩矩的老茶客来喝茶了。晚年的绝望和孤寂,使他常常想起他的一生的老对头,死在他前面的杭天醉。现在他知道,闹了半天,还是杭天醉赢了,他把他的那个畜生儿子扔给他的对头,要他吴升亲自下地狱去付一笔笔的血债了。

杭汉不知道这一切,或者说他不能够体验这一切。他和吴升接触最多的就是替奶奶办丧事那回,他感觉他还有点良心,所以,不像他的父亲辈那样地厌恶这位老人。在这样的阴晦沉沉的天气里,他甚至还多少有点同情这个汉奸的父亲,因此他说:“你还是回去吧,别在这里说这些了,小心被人家听见了告密去,抓到宪兵队里,就有苦头好吃了。”

吴升看看他,突然说:“你父亲还没回来过吗?”

杭汉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摇摇头就算是作了回答。

“叫你伯父到我这里来喝茶。”他说。

杭汉边退边回答:“我记住了,我去跟他说,你快回去吧,我不会忘记的。”

现在,杭汉不得不走那条迎紫路的路口了。也许他原来以为,违心地向日本人鞠一躬,虽然屈辱,但也没有比死难过,所以一开始他还以为他是能够抗得过去的。谁知他排在队伍后面,人越往前挪,心里就越难受。排在他前前后后的,都是老人和妇女,只有他这么一个大男子汉夹在当中。他看见日本宪兵动不动就去按那些老人的头皮,他们在家中,可都是德高望重的长辈,过年祭祖时,都是长袍马褂前面跪着一群儿孙的。现在他们却唯唯诺诺地不敢怒也不敢言,像叫花子一样地被人推到东推到西。他注意到了他前面的一位老人正在发抖,眼中甚至渗出了泪水,这老人手里还拉着一个孩子。杭汉知道,为了这个孩子,老人决定承受任何屈辱。果然,那老人到了宪兵面前,鞠了一躬,却通不过。那宪兵不由分说地给他一个耳光,老人甚至都不知道他究竟犯了什么天条。后面有一个妇女赶紧说:“你快让孩子鞠躬,你快让孩子鞠躬,上回我也是不知道这条规矩,被打了好几个耳光呢!你快让孩子鞠躬,要不他会把孩子给扣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