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第3/5页)

谈话暂时中断,克拉顿风卷残云似地把他面前的食品一扫而光。菲利普一面抽着廉价雪茄,一面仔细打量克拉顿。他那凹凸不平的头颅--一仿佛是用顽石雕刻而成的,而在雕刻的时候,雕刻家的凿于怎么也制伏不了这块顽石-一再配上那一头粗鬃似的黑发、大得出奇的鼻子和宽阔的下颚骨,表明他是一条个性倔强的硬汉子。可是菲利普心里却在暗暗嘀咕:在这强悍的面具下面,会不会隐伏着出奇的软弱呢?克拉顿不愿意让别人看到他的大作,说不定纯粹是虚荣心在作怪:他受不了他人的批评,也不愿冒被巴黎艺展拒之于门外的风险;他希望别人能把他当作艺术大师看待,可又不敢把作品拿出来同他人较量,唯恐相形之下自愧不如。菲利普同他相识已有十八个月,只见他变得愈来愈粗鲁、尖刻,尽管他不愿意公开站出来与同伴比个高低,可是对伙伴们轻而易举地获得成功往往露出愤愤不平之意。他看不惯劳森。当初菲利普刚认识他们的时候,他和劳森过往甚密,形同莫逆,可如今这已成往事。

"劳森吗,没问题,"他用鄙夷的口吻说,"日后他回英国去,当个时髦的肖像画家,一年挣个万把英镑,不到四十岁就会戴上皇家艺术协会会员的桂冠。只要动手为显贵名流多画几帧肖像就行了呗!"

菲利普听了这席话,不由得也窥测了一下未来。他仿佛见到了二十年后的克拉顿,尖刻、孤僻、粗野、默默无闻,仍死守在巴黎,因为巴黎的生活已经渗入他的骨髓之中;他靠了那条不饶人的舌头,成为小型cenacle上的风云人物,他同自己过不去,也同周围世界过不去;他愈来愈狂热地追求那种可望而不可即的尽善尽美的艺术境界,却拿不出什么作品来,最后说不定还会沦为酒鬼。近来,有个想法搞得菲利普心神不定。既然人生在世只有一次,那就切不可虚度此生。他并不认为只有发迹致富、名扬天下,才算没枉活于世,可究竟怎样才无愧于此生,他自己也说不上来。也许应该阅尽人世沧桑,做到人尽其才吧。不管怎么说,克拉顿显然已难逃失败的厄运,除非他日后能画出几幅不朽杰作来。他想起克朗肖借波斯地毯所作的古怪比喻,近来菲利普也经常想到这个比喻。当时克朗肖像农牧神那样故弄玄虚,硬是不肯进一步说清意思,只是重复了一句:除非由你自己悟出其中的奥妙来,否则便毫无意义。菲利普之所以在是否继续其艺术生涯的问题上游移不定,归根结底是因为他不希望让自己的一生年华白白虚度掉。克拉顿这时又开腔了。

"你还记得吗,我曾同你谈起过我在布列塔尼遇到的那个家伙?前几天,我在这儿又遇到他了。他正打算去塔希提岛。他现在成了个一文不名的穷光蛋。他本是个brasseu,d'affaires,我想也就是英语中所说的股票经纪人吧。他有老婆孩子,有过十分可观的收入,可他心甘情愿地抛弃了这一切,一心一意想当画家。他离家出走,只身来到布列塔尼,开始了他的艺术生涯。他身无分文,险些儿饿死。"

"那他的老婆孩子呢?"菲利普问。

"哦,他撇下他们,任他们饿死拉倒。"

"这未免太缺德了吧。"

"哦,我亲爱的老弟,要是你想做个止人君于,就千万别当艺术家。两者是水火不相容的。你听说过有些人为了赡养老母,不惜粗制滥造些无聊作品来骗取钱财--唔,这表明他们是克尽孝道的好儿子,但这可不能成为粗制滥造的理由。他们只能算是生意人。真正的艺术家宁可把自己的老娘往济贫院里送。我认识这儿的一位作家。有一回他告诉我,他老婆在分娩时不幸去世了。他爱妻的死,使他悲痛欲绝;但是当他坐在床沿上守护奄奄一息的爱妻时,他发现自己竟然在偷偷地打腹稿,默默记下她弥留时的脸部表情、她临终前的遗言以及自己当时的切身感受。这恐怕有失绅士风度吧,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