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第3/4页)
"我早该想到,自己画起来不至于比这更糟吧,"他暗暗对自己说。
他着手先画头部,打算慢慢往下画。但不知怎么的,他发现同样是画头,写生却要比单凭想象作画难得多。他卡住了,再也画不下去。他朝普赖斯小姐瞥了一眼。她正聚精会神、一丝不苟地画着。她心情热切,连眉头都不觉紧蹩起来,目光中流露出焦躁不安的神情。画室里很热,她额头上沁出了一颗颗汗珠。普赖斯小姐今年二十六岁,一头浓密的金褐色柔发,发丝光滑美丽,可惜梳理得很马虎,她把头发打前额往后一挽,草草束成个大发髻。大脸盘上嵌着一对小眼睛,五官宽阔而扁平;皮肤白里泛青,带着几分怪异的病态,双颊不见一丝血色。她看上去像是从来不梳洗打扮似的,人们不禁要纳闷:她晚上没准儿是和衣而睡的呢。她生性沉默,不苟言笑。第二次休息时,她退后一步,端详着自己的大作。
"不知怎么搞的,老是不顺手,"她说,"不过,我也算把心思放在上面了。"她转脸朝菲利普。"你进展如何?"
"糟透了,"菲利普苦笑着应了一声。
她看了看他的画。
"你这么个画法哪成呢!你得先用笔比划一下,然后得在纸上框好轮廓线。一她干净利索地给他示范了一下。她这番真挚情意委实打动了菲利普,可她那毫无韵致的仪态还是让菲利普感到不悦。他感谢了她的热心指点,又重新操起画笔来。到这时候,其他学画的人也都陆陆续续到齐了,这会儿姗姗而来的人大多是男的,因为女的总是一早就来了。今年这时候(虽说季节还早了点),画室已是人满为患。过了一会,走进来一个青年,稀疏的黑发,特大的鼻子,一张长脸不由得叫人联想起马来。他在菲利普身旁坐下,并且隔着菲利普朝普赖斯小姐一点头。
"你怎么这时候才来,"她说,"是不是刚起床?"
"今天是这么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我想,我得躺在床上,好好想象一下户外的景色有多美。"
菲利普会意一笑。普赖斯小姐却挺顶真,不把这话当玩笑看待。
"这种做法真有点好笑。照我的想法,及早起床,趁天气大好出外逛逛,这才更加在理呢。"
"看来要想当个幽默家还真不容易呢,"那个年轻人一本正经地说。
他似乎还不想立即动笔,只是朝自己的画布望了一眼。他正在给画上水彩,这个模特儿的草图,他昨天就勾勒好了。他转身对菲利普说。
"您刚从英国来吧?"
"是的。"
"你怎么会跑到阿米特拉诺学校来的?"
"我只晓得这么一所美术学校。"
"但愿你来这儿时没存非分之想,以为在这儿可以学到点最起码的有用本事。"
"阿米特拉诺可是巴黎首屈一指的美术学校,"普赖斯小姐说,"这样认认真真对待艺术的学校,还不见有第二所呢。"
"难道对待艺术就非得认真不可?"年轻人问。既然普赖斯小姐的回答只是轻蔑地一耸肩,他也就自顾自往下说了:"不过关键还在于:所有的美术学校全都大高而不妙。显然全都学究气十足。而这儿所以为害较浅,就因为这儿的教学比别处更为无能,在这儿啥也学不到手……"
"那您干吗要上这儿来呢?"菲利普插嘴问。
"我找到了捷径坦途,却还是在走老路。普赖斯小姐文化素养很高,一定记得这句话的拉丁语原文吧。"
"希望你谈话时别把我牵扯进去,克拉顿先生,"普赖斯小姐毫不客气地说。
"学习绘画的唯一途径,"他若无其事地继续说,"是租间小画室,雇个模特儿,靠自己闯出条路来。"
"这似乎并不难做到,"菲利普说。
"这可需要钱呐,"克拉顿接口说。
克拉顿开始动笔了,菲利普打眼角里偷偷打量他。只见他高高的个子,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那宽大的骨架似乎突到肌体的外面;两肘尖削,差不多快要把他破外套的袖管给撑破了。裤子的臀部已经磨破,每只靴子上都打了个难看的补钉。普赖斯小姐站起身,朝着菲利普的画架走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