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火洪流中的小男孩(第2/3页)
他们是群男人。他们用双手和膝盖匍匐前进。他们有的仅仅用双手,来拖动着双腿。还有的仅仅只用膝盖,他们的双臂垂吊着,不能起一点作用,他们想挣扎着站起来,但最终还是趴在了地上。他们不能随心所欲地做任何事情,也与任何物体毫无相似之处,他们只是为了求生,脚挨着脚向着同一个方向爬动。他们或是单个的,或是成双的,或是几个人一团,全部在漆黑的夜中向前爬着,不时有人停下来,看着同伴们缓慢爬到前面,然后他们又重新开始。他们可能有成百上千人之多。在深不可测的黑暗中,放眼一望他们遍地都是,他们从黑乎乎的树木后冒出来,好像永不枯竭的溪流。这小小的开阔地似乎也在朝着小溪移动着。偶尔,有人停下来不再向前蠕动,躺在那儿不再动弹,他死去了。有的人,停下后,双手做出各种奇怪的姿势,将手臂伸向半空又无能为力地垂下,痛苦地抓住自己的脑袋,又向上舞动着手掌,像人们经常看见的牧师布道那样。
这孩子年幼无知,不会将这一切完整地记录下来,这事应当由比他年龄更大的人来做。他只看见他们都是些男人,像婴儿一样在地上爬着。这些人,他们并不令他害怕,尽管他们中有些人穿的衣服他从未见过。他在这片人群中,毫无拘束地从一个人身边走到另一个人耳边,带着孩子般好奇的目光偷偷地看看他们的脸。这些人的脸都异常苍白,许多人的脸上抹着道道血痕,肿胀得十分厉害。这是什么人——他们丑陋的姿态和爬行动作,是干什么的人呢——噢,他想起来了,去年夏天他在马戏团里看过脸上抹着花花绿绿油彩的滑稽小丑,他那时看着他们笑得乐不可支。这片人群在继续向前移动,这些残废的正在流着鲜血的男人,他们几近死亡般的境遇,与马戏团滑稽小丑的戏剧性对照,小小幼童却丝毫不予理会。对他来说,这是个令他快乐无比的情境。他以前常叫父亲的黑奴跪在地上爬着逗他乐——他骑在他们的背上,“好使人相信”他们是他喂养的马儿。他走到一个正在地上爬着的人身边,一下轻快地骑了上去。这人胸脯一下紧贴在了地上,迅即,他像一匹未驯服的小马驹一样,将这小男孩猛地摔倒在地上。转身朝他露出了没有下颚的脸庞——从上齿到喉咙之间是一个血红的豁口,豁口里挂着新鲜破碎的根根骨头,鼻子不自然地翘起,下颌没了,两眼射出凶光,这人的外观看起来如同一只被捕杀的灰色大鸟,从喉咙到胸脯全都鲜血淋淋。这人跪起来,小男孩在他脚边。这人对小男孩摇摇拳头,小男孩终于吓得跑到了不远的一棵树边,紧张地看着这景象。这令人惊异的一大群人缓缓而痛苦地向前挪动,像一幕可怕的哑剧——像大群黑压压的甲壳虫,向前爬下斜坡,没有一丝的声响——深邃的沉寂,绝对如此。
黑夜将尽了,这令人恐怖的景象开始变得明亮起来。远处的溪流边,树林间射进一道奇特的红色亮光,树干和枝条变成了黑色的镶边。这些正在爬行的人们受到了打扰,他们全都成了一群怪物,在晨光明亮的草地上他们的动作如同一幅漫画。霞光映在他们的脸上,惨无血色的苍白脸上染上了微微的红色,那脸上的污秽血痕,变得十分醒目。钮扣和金属衣饰闪着耀眼的光彩。小男孩本能地转身朝着那夺目的光辉望去,和他那些可怕的伙伴一起向斜坡下移动。一会儿,这群人中最前端的一伙已经通过了斜坡——这行动并不是什么赫赫战功,先头到达也并不具有什么令人赞赏的优势。小男孩站在他们的前面,他的木剑紧握在手,他一脸肃然地指挥着行军,使自己的步伐和他们保持一致,他不时地转过身来,好像是看看他的军队是否掉队了。确实,从没有一个这样的指挥官指挥这样一支军队。水边开阔的地带由于这支可怖的军队的缓慢侵占变得狭窄起来。在这个小指挥官的头脑中,水和这支军队没有什么重要的关联。偶然,一条毛毯笔直滚得老远像跑步似的,毛毯是用绳子捆成卷的,这儿一个背囊,那儿一支破枪——同样的东西,总而言之,在这支后撤的军队后面,一路扔得都是,这是他们火速逃离追兵后留下的足迹。在小溪边的每处地势较低的岸边,地上已被人和马匹踩得泥泞不堪。一个经验丰富的观察者,会用他敏锐的双眼看出杂乱的脚步指向两个方向,地面已经通过了两次人马——前进和后撤。几个小时之前,这些拼死抵抗又受到重创的人们,和他们的更幸运的被打散的同伴,成百上千人一起钻进了森林。他们连续不断的大队人马,变成了一大群蜜蜂,重新排成了一条条直线,从这孩子身边的每个方向涌过来——当他熟睡时,几乎将他踩死。他们行军的沙沙作响声和咕噜声都没有将他惊醒。几乎就距小男孩扔出一个石子落下那么远的地方,他们刚刚打完一仗。他完全没有听到步枪的咆哮声,加农炮的轰鸣声,军官们气急败坏的叫骂声。他在这情形中安睡着,抓着他的那支小木剑,或许他并未意识到军事环境对他的厚待,他抓得更紧了。他没有注意到战争的庄严一面,就如同烈士,死亡是为了获得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