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
清晨,如果阳光诱人,我就会离开柏林去游泳。在电车终点站,一个绿色长凳上,坐着电车司机们,一个个又矮又壮,穿着大号笨头鞋。他们在抽烟休息,时不时搓搓满是金属味的大手,看一个围着皮围裙的男人浇灌附近铁轨沿线盛开的蔷薇。水从闪亮的软管中喷涌而出,形成一幅柔软的银色扇面,时而在阳光里飞舞,时而平稳地喷洒在突突抖动的灌木丛上。我把毛巾卷起来夹在腋下,从他们身边走过,大步流星地向树林边走去。松树长得密密实实,树干细长,越往下越粗糙,颜色也越深,越往上颜色则越嫩。斑驳陆离的阴影落在树干上,如树斑一样。树下的衰草里落满报纸的碎片和阳光的碎片,二者似乎互为补充。忽然,头顶露出一线晴空,将树林分成两半,我沿着银色的沙浪一路向下来到湖边。湖边上游泳者嘈杂的声音此起彼落,一个个黑色的脑袋在一片平滑闪亮的水面上忽上忽下。倾斜的沙滩上满是仰卧或俯卧的人体,尽可能让每一块皮肤都晒上太阳。有些人的肩头上粉红色的小疹子还未褪去,另一些人则全身闪着古铜色,要么已晒成奶油浓咖啡色。我一到就立即脱去衬衫,融化在阳光博爱的柔情里。
每天上午,准准九点时,我身旁就会出现一个上了年纪的德国男人。他长着罗圈腿,穿着半军装式的夹克衫和长裤,大秃头被太阳照得红光锃亮。他随身携带一把乌黑的雨伞和一个捆绑整齐的包袱,这个包袱很快就分解成一条灰毯、一条沙滩浴巾和一摞报纸。他细心地将毯子铺在沙滩上,脱去衣服,露出事先穿在长裤底下的游泳短裤,调整好身体,舒舒服服地躺在毯子上。伞也在头上方调好角度,只让脸遮在阴凉里,然后看起报纸来。我用眼角的余光观察他,注意到那两条结实弯曲的腿上长满了卷曲的黑色长毛,宛如梳子梳理过一般,圆鼓鼓的肚皮上那个深陷的肚脐眼犹如一只向天凝望的眼睛。我饶有兴味地猜测着如此喜好日光浴的他会是怎样一个人。
一连几个小时,我俩懒洋洋地躺在沙滩上。夏日掠过晴空的云彩就像是沙漠里起伏穿行的商队——有骆驼形状的云,有帐篷形状的云。太阳老想在朵朵云彩间悄悄露脸,可是云彩总是舒展花边,将太阳遮蔽。这时光线暗下来,接着太阳又现光辉,不过先照亮的总是对岸——我们留在千篇一律、没有色彩的阴影里,对岸则已经洒满了温暖的阳光。松树的影子在沙滩上慢慢生长,小小的裸体人影如阳光塑成的轮廓般闪现。突然,那光辉也笼罩了我们这一边,仿佛一只巨大的眼睛愉快地张开。我跳起身来,踩着微微发烫的灰色沙滩朝湖水跑去,扑通一声跳了进去。稍后,在炽热的阳光下晒干身子又是多么舒畅啊!那感觉就像是太阳用隐秘的双唇贪婪地吮吸着留在我身上的凉凉水珠!
这时,轮到我的德国同伴下水了。他啪的一声收起伞,两条罗圈腿小心地抖动着,朝湖边走去。到湖边后,他和老年游泳者一样先淋湿头部,而后挥动双臂游了起来。一个糖果小贩沿湖岸走了过来,叫卖着他的商品,另外两个身穿泳衣的人拎着一桶黄瓜匆匆走过。在我前后左右晒太阳的人都是些有点粗野、体型好看的人,他们巧妙地模仿起小贩简洁有力的叫卖声。一个裸身的幼儿,全身沾满黑色湿沙,摇摇摆摆地从我身边走过,他的小鸡鸡在他又胖又笨的小腿间跳来跳去,煞是有趣。他年轻迷人的妈妈就坐在近旁,半裸着身子,衔着发卡梳理一头长发。再远一点,树林边上,一群古铜色肌肤的年轻人玩着一种激烈的接球游戏。他们单手猛掷手中的大球,好像古希腊掷铁饼者流芳百世的姿势在他们身上复活了。一阵清风吹过,松树林沙沙作响,犹如古代雅典城内的欢呼之声。我恍惚觉得,整个世界就如同那只坚硬的大球,被掷出了一个奇妙的弧,飞落到一个裸体的异教神灵手中。与此同时,一架飞机从松树林上方呼啸而过,那帮皮肤黝黑的投掷手中有一个停下了游戏,抬头仰望,看着一对蓝色的机翼哼着欢快的奇妙小曲朝太阳飞去。